“说到这里,”韩郷走到了李全章的跟前,道:“就不得不说一下你这位老谋深算的李家家主的计划了。”
李全章半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了主意保持缄默。
“哼,”韩郷冷笑一声,接着道:“水部司右丞韦震韦老爷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就溘然而逝是你万万都没有想到的,你原本以为李家起码还有十多年的风光日子,等李凝珠和韦生成了亲,再过个几年,你便可以把手头的生意全部交给那两个得了你真传的儿子,过些年,再花些金银财帛替那韦生上下打点一番,凭他的才学加上你的手段还有韦家老爷在工部还有水部司的那些人情,从乃父手中接过这个水部司右丞的位子也不是不可能,再不济,在水部司混个七品的主事或者令使总也是没问题的,足够罩着你这个小小的李家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韦震的早逝打了你们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你的计划全乱了。”
“韦家既倒,李家顷刻之间就没了靠山,做你们这行的,若没有靠山,家业再大也只是待宰的羔羊罢了,暗地里已经有不少人都盯上了你李家在这运河沿线的漕运生意。”
“所以,虽然你知道女儿李凝珠对韦生情有独钟,也许你自己也对他寄予厚望,但是你急需找到一个新的靠山,已经没有时间慢慢的替韦生打点,帮他们韦家东山再起了。”
“你选择了舍弃韦生,可你那痴情的女儿却做不到,你将她幽禁在府,无限期的拖延二人的婚事,再派人传出些风言风语,故意让韦生死心。其间又勉励促成了女儿和许多水部司官员或者他们子嗣的见面,以李凝珠的美貌,少有男子见了能不动心,几年来,往你李家跑的官家公子数不胜数,也让许多心怀鬼胎的人生出了忌惮,自然也就暂时维持住了局面。”
“只是这样的左右逢源注定不能长久,你终究还是要做出选择。”
韩郷笑道:“你以为,将近三年的时间不见韦生,李凝珠对他的感情慢慢的也就淡了,到时候对其他的世家公子也就不会太过抵触,可是你低估了自己女儿的痴心。”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年不见恍如隔世。”
“李凝珠对韦生的感情非但没有半点消减,幽闭家中无所事事,日日只管相思,相思日积月累,反倒比三年前更加眷恋韦生了。”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些到李家来见李凝珠的狂蜂浪蝶愈发的少了,美人再美,只能看,不能吃,日子久了别人也就失了兴致,都看出了你李全章是在故意钓他们的胃口,三年前的危机再一次摆在了你的面前。”
“这一次,你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必须在女儿的幸福和整个李家之间做出抉择。”
姜宁笑这插嘴道:“其实你一早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李家没了,李凝珠一个无根浮萍,到时候照样会沦为男人手中的玩物,根本不可能和韦生长相厮守,更不会有任何的幸福可言。”
韩郷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接着道:“所以,当某个水部司的官员说他对李凝珠有意的时候,你没有再抱着左右逢源的心思,而是直接点头答应了他。”
姜宁道:“这个人不但比那些狂蜂浪蝶有耐心,而且还比他们聪明。所以他给你出了一个看起来非常不错的主意。”
两个人一唱一和,李全章的心情已经差到了极点。
不为别的,只因为韩郷和姜宁之言,桩桩件件,不论是具体的事件,因由还是李凝珠和他李全章的心思,都说的八九不离十。
李全章抬头看着姜宁棱角分明的脸,看着他那剑眉之下的一双明澈有如星辰的双眼,他第一次发现,这个被那人,被自己以至于所有人都不怎么的当回事儿的县令大人,并不是如传言中的那般无能。
相反,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显得威拔如山,深邃如渊,看不到巅,摸不着底。
“你到底是谁?”李全章突兀的问道。
外围的百姓不明所以,只觉得这李家家主是在装疯卖傻,可站在姜宁身边的韩郷,徐焱还有半路被叫过来的仵作杨千皆是感同身受。
出案子的那夜开始,大人的身上似乎就发生了某种看不见的变化,生活习惯,为人处世以及说话的方式都没有变,但是他们就是觉得,此刻的姜宁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县令大人了。
姜宁上身微微倾斜,他的脸几乎要贴到了李全章的脸,低声笑道:“你猜?”
“至于那个主意,其实很简单。”姜宁道:“小满。”
韩郷补充道:“小满对韦生的那点心思,李凝珠看不出来,你一个掌管着整个家族的家主更是没心思理会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但是那人不一样,他最喜欢做的就是琢磨人心了。”
姜宁道:“按照他的要求,你答应给小满一笔钱,足够她和韦生远走高飞的钱,前提是要她在李凝珠的面前演一场戏。我才猜小满初时可能会有些犹豫,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点头,是吧,李家主?”
李全章点头道:“没错,我要她把韦生从凝珠身边抢走,并且想办法让凝珠死心,只要她能做到,我便给她一笔钱,让他和韦生双宿双飞。”
姜宁笑道:“独占心爱男子的欲望终究还是战胜了这许多年的姐妹情,小满点了头。事实上,不用她抢,在此之前,韦生的一颗心就早已系在了她的身上,再也没有李凝珠半点的位置了。”
“只不过很多女人总是患得患失,”姜宁道:“幸福来得太突然也太不容易,小满决定要死死的抓住,彻底的抓住,再也不放开,让韦生只属于她一人!”
韩郷道:“韦生有一对阴阳玉玦,阳玦一早就被他送给了李凝珠这个未婚妻,阴玦本该在他的身上才对。”
徐焱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玉玦,真是韦生的那一半。
姜宁笑道:“我们发现小满尸体的时候,这个阴玦就戴在她的脖子上,被小心的藏在了衣领里头。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那玉玦珍贵,不像是小满这样的贴身丫头能够拥有的,这才命人描了图样,到城中的那些玉器铺子里打听了一番。很幸运,这玉玦虽不是城中的玉器铺子出产,可韦家以前毕竟是本地的大族,金玉满堂,少不了要与这些玉器铺子打交道,有那么几个以前经常出入韦家的老板恰好就认得这是韦生的玉玦。”
“可以想见,小满只需要装作无意,给那李凝珠瞧见自己戴着的玉玦,对你那宝贝女儿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韩郷道:“李凝珠可以接受小满作为陪嫁丫鬟成为韦生的妾室,但她绝对不能够接受韦生把其他的女人放到和自己同等的地位上来,更不能接受情同姐妹的小满欺瞒于她,甚至是挖她的墙角。”
姜宁道:“安静的坐在房间里,回想起这三年来她是如何信任小满,把所有的心事都说与她听,让她代替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去见韦生,却换来个偷天换日,釜底抽薪的凄惨结果,这口气,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你的女儿终究是你的女儿,她和你李全章一样,即便是跌倒了,也只会想着如何爬起来,而不是退缩放弃。”
“李凝珠并没有如你们所愿就此放弃,转而投入那人的怀抱。她要把韦生从小满的手中抢回来。”姜宁道:“至于小满,背叛她的人,就该去死!”
李全章摇头道:“不,凝珠一整年都坐在家里,怎么可能有机会认识杀手,并且雇佣他去杀害小满呢?”
姜宁摇了摇头,:“李凝珠在过去的几年中,其实还是出去过许多次的,只是被你下意识的忽略掉了而已。”
李全章思忖了片刻,脸色陡然变的苍白,他隐隐觉得,自己这一次,是决计逃不出姜宁手心了。
看到李全章脸色的变化,姜宁笑道:“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
“其实那人并没有将自己所有的计划告诉你,你知道的也不过是他想让你知道的那一部分罢了。”
姜宁的思维跳跃太快,以至于围观的百姓中已经有许多人开始听不懂了,一脸茫然的与身边的人交流。
“这几年中,李凝珠唯一能够离开李家的机会,就是同你找来的那些公子一起出府游玩。那人说想要带着李凝珠出去玩,你自然不会反对,李凝珠点头,更是让你觉得自己的计划奏效了,欣喜不已,我说的对吗?”姜宁道。
“想要买.凶.杀.人,首先需要钱,第二需要可靠的杀手,李家富贵,钱不是问题,但李凝珠一个整日与琴画相伴的富家小姐,如果没有人帮助引荐,怎么可能找得到杀手呢?”
“李凝珠一个足不出户的富家闺秀,在龙安县城中并没有什么熟识可靠的人,想要找到一个靠谱而且嘴巴严实的杀手,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有把她带出府去的那个人了。”
姜宁道:“他与韦震不同,并不喜欢通过施恩来使旁人乖乖听话,只要捏住你李全章,捏住李凝珠的把柄,就不用担心你会不把女儿嫁给他。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慢慢同你女儿培养感情,只是应李凝珠的要求,‘大方的’帮她找到了杀手,在一个月黑风高,大雪漫天的夜晚,结束了小满的生命。”
“李凝珠如愿以偿的杀掉了小满,那人也如愿以偿的从杀手那里拿到了李凝珠的把柄,再加上你贩卖私盐的证据,你们父女两个,至此,已经完全落入了那个人的网中。”
姜宁道:“接下来,就是他的第二步计划,以小满的死来嫁祸韦生,这里,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他让那杀手把小满的尸体丢在了街道上,而不是直接放在韦家的园子中。”
韩郷道:“一来卖了李凝珠一个人情,没有顺势为难韦生,显得他很大度,二来,留下线索让我们自己查到了韦生的身上,李凝珠就是再不高兴,也怨不到他的头上来。到时候,他只要派人出面拿出些个证据来,帮助证明小满不是韦生杀的。一来可以再卖李凝珠一个人情,让他对自己生出好感,二来抓错了人也会显得我更加无能,一石二鸟,正中他的下怀。”
姜宁笑道:“可惜的是,我并没有抓韦生,这让他的如意算盘没能够打成。但是,他还有后招,也是釜底抽薪的一招!”
“派遣杀手杀死韦生,将他的尸体放回梅园小满被杀的梅花树下,伪装成自杀的模样。”
“没有了韦生,李凝珠的万般情愫无从寄托,只能付诸东流,韦生的自杀先是撇清了他自己的嫌疑,而自尽于小满被杀的梅花树下,无形中就透露出了一个消息,小满一死,韦生生无可恋,遂了却残生追随而去。这对于李凝珠来说,不啻于一道天雷轰顶,彻底打碎了她心中唯一的一点念想。原来韦生从头到尾,最喜欢的都是小满,而不是自己!”
姜宁道,“那日在梅园外头,李凝珠见到韦生的尸体后哭的那么伤心,一半是因为韦生的死,还有一半大约就是觉得韦生从来没有爱过自己罢了。”
人群中有人好奇问道:“大人你怎么知道韦生是被人杀死的,而不是自杀呢?”
姜宁笑道:“很简单,韦生一向爱干净,尤其是那双鞋,即便是头一日领我们到梅园中观看的时候,也是一路小心翼翼的踩着雪,半点也不肯走到那泥地中去。可他死后,脚上的那双布鞋沾满了泥土,身上到处都是灰尘和雪渍,显然是慌不择路逃窜的时候沾染上的。我们对比过了,那些泥土的土质和色泽根本就不是梅园甚至韦家院子里的土,单凭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他是在院子外面被人杀掉,然后又带回到梅园中去的。”
姜宁道:“至于他究竟是如何察觉到有人要杀自己,而选择在夜半无人的时候逃跑,我们如今已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把锥子,绝不是他自己扎进自己脖子的。”
“怎么说?”人群中有人不解道。
姜宁笑道:“很简单,一个人如果拿着锥子往自己的脖颈里扎,血液喷溅,他的手上,双臂的袖管上肯定都会沾染上大量的血迹,可是韦生的尸体,除了胸膛上有一大片血迹之外,旁的地方只有灰尘,袖管上并没有半点血迹,而双手也只是手心蹭到了少量的血迹,手背和侧面却是半点都无,显然是有人故意把沾血的凶器放在了他的手里,摆出自杀的姿势而造成的!”
“原来如此!”
姜宁道:“当我查到那杀手就是白铃街杨柳胡同的那个算命先生时,他再一次给我挖了一个陷阱!”
“院子之中的那颗祈愿树,大部分的彩带上面都是真的祈愿之语,但也有一部分的彩带之上单单只写了人的名字,那便是‘客人们’要那杀手杀人的名单了。”
韩郷在那树上没能够找到小满的名字其实并不令人意外,已经完成的任务,自然要把彩带取下来,否则如何区分哪个是活人,哪个是已经被他杀掉的人呢?
“那杀手很聪明,他故意在显眼的地方挂上了写有‘李凝珠’字样的彩带,然后迷晕徐焱他们,在我们的面前来了个金蝉脱壳,让我误以为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的女儿李凝珠,故此把所有的护卫都派去李家府邸保护她的安全,而那杀手自己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走,只是躲在暗处守株待兔,等所有的护卫都离开了,便直接出现对我和夫人下手!真是好一个调虎离山计!”
姜宁笑道:“只可惜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我们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人,一个连他也打不过的人!”
韩郷道:“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我们在房中的暗格里找到了这个账本,这段日子里的两起杀人案都清清楚楚的记载在了上面,不管你们父女认还是不认,罪名已坐实,证据确凿,众目睽睽,便是那人来了,也无力回天了。”
李全章面如死灰,姜宁附耳低声道:“指证他,我保你女儿不死!”
“我可以信你?”李全章逼视着姜宁的眼睛。
姜宁目不斜视,郑重的道:“龙安县我说了算,自然也包括地牢,只有我能帮得了你,他不行!”
就在李全章心生动摇,准备点头答应的时候,内院之中,有丫鬟仓惶失措,魂不附体地跑了出来,大声喊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小姐自杀了!”
李全章一口老血吐了出来,白眼一翻,整个人直接昏厥了过去。
等姜宁他们带着人来到了内院李凝珠闺阁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具面色紫黑的尸体,和一地打碎的瓶瓶罐罐。
杨千面无表情的道:“服毒自杀,这死掉的过程显然不怎么好受!”
徐焱道:“大人你看,她的手里好像还握着什么东西!”
刚断气不久,尸体尚有余温,亦不至于出现尸僵,姜宁走上前去,很容易就把那东西从李凝珠的手中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由上好的沉香木雕成的娃娃。
姜宁闭上眼睛,无奈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