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勉强满意,招呼大家坐下。
八仙桌宽敞得很。苏大人坐对门的主位,锦衣卫兄弟占据了他左侧的位置,贴身侍卫二话不说坐在右侧,两个小厮一起坐对面。
火锅蒸腾的白烟与香气中,这顿年夜饭吃得表面风平浪静,暗中刀光剑影。
苏大人想涮肉,于是左边递鹿肉、右边递兔肉。苏大人想吃鱼,一个夹鱼背、一个夹鱼肚。
无论先接受哪一边,另一边明面上不甩脸子,桌下的脚却带着真气,点切对方下盘,互较暗劲。
苏大人管得了人管不住心,不得不同时接受两份投喂,成了只两腮鼓鼓的花栗鼠。
小京低头吃吃地笑。
小北用筷子敲他的脑袋,低声训:“快吃,吃完回房睡觉!”
小京:“为什么赶我去睡觉,除夕不是要守夜嘛。”
小北:“叫你去睡就去睡,哪儿那么多废话,再叨叨拿你的脑花涮火锅!”
“成天拿吃脑花吓唬我……”小京委屈地嘀咕,稀里呼噜吃完,把嘴巴一抹,离席回屋。
小北紧接着也告退了。桌旁只剩三个人。
苏大人吃着吃着,感觉大腿被蹭了。先是左边,后来右边不甘示弱,也蹭了上来。他又窘又恼,把筷子往桌面一拍:“都给我老实吃饭!”
两条腿老实了没多久,又开始较劲。
苏大人一怒之下,抬脚狠踩两只作怪的脚背,要把兴风作浪的妖孽打回原形。
妖孽们怕硌疼了身娇肉贵的苏大人,只得撤回真气,各自挨了这一碾,扯动僵硬的嘴角,嘶地抽口气。
这下苏晏心情好转,贸然挑战重辣锅底,结果把自己给呛到了,满面通红,眼泪哗哗,咳个半死。
两人只得分工合作,一个拍背顺气,一个去倒冷水,然后再明争暗抢地伺候苏老爷。
窗外火树银花,炫目的爆竹烟火映亮了半片夜空。
豫王悄然站在老桃树下,望着厅堂内的一幕——
苏晏半倚在沈柒臂弯,噙着泪花直喘气。沈柒在轻抚他的后背,荆红追收回空杯,顺势用指腹抹去他嘴角的水渍。
豫王沉默片刻,转身消失在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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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胪寺主掌外宾之事,四名瓦剌来使如今就住在官署的客舍中。
三更时分,窗外仍是喧嚣不断,整个京城都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与烟火的亮光笼罩。
瓦剌使者凑在一桌,边喝酒吃烤肉,边用蛮语抱怨:“吵成这个样子,晚上还怎么睡觉?”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国书,赶紧上路回去。整天把我们圈在这破官署里,跟防贼似的!”
“要我说,就是直接开打,搞这些来来去去的花把式做什么?”
“中原人黏黏糊糊,皇帝态度也黏黏糊糊。叫人不痛快。”
“唉,少说几句吧,听说他们有个叫‘锦衣卫’的探子机构,厉害着呢,万一偷听去皇帝面前告密,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
其中一个使者仰头喝光了酒,放下碗,忽然支起耳朵仔细听,皱眉问:“你们有没听见……一种奇怪的笛声?”
第153章 完了我死定了
正月初一寅时,东方未明,景隆帝便已起身。
按照祖制,皇帝先前往祖庙祭告,而后大驾出乾清门,浩浩荡荡的锦衣卫队簇拥着金辇升上三台,经过谨身殿、华盖殿,最后御奉天殿,端坐金銮宝座,接受臣民的新年朝拜。
这场在奉天殿举行的大朝会,王公百官均要来参礼。
苏晏因为回京后官职尚未变动,仍只是七品御史,所以没有参加大朝会的资格。他也乐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初一在家睡懒觉。
睡到日上三竿,听见小北在屋外边敲门,边压低声音叫道:“大人!大人快起来,出事了!”
苏晏一激灵睁开眼,匆忙着衣,开门问:“出什么事?”
“褚侍卫从宫里来,说皇爷即刻要见大人。这大年初一就急着召见,不是大事是什么?大人,您心里可有数?”苏小北神色有些严肃。
苏小京虽然爱咋呼,脑子不拐弯,但至少有句话说对了,“伴君如伴虎”。对于宫里那两位手握生死大权的爷,他也始终替自家大人存着一份忧心。
苏晏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就算有事,也连累不到大人我。你和小京这便给我准备官服,再打包点吃食,我在马车上用……等等!还有两份年礼,用黄绸子扎的那两份,帮我也一起搬上马车。”
走到院下,遇到荆红追。荆红追说:“大人去哪里,请让属下陪同。”
苏晏婉拒:“我要进宫,带着你不方便,你就在家等我。”
荆红追不放心,说:“属下就在午门外等着,大人一出宫就能看见。”
苏晏知道他固执,便同意了。
荆红追又问:“皇帝突然召见,大人认为是公事,还是私事?”
“公事吧。”苏晏认为公事的可能性更大,但话一出口,又觉得帝心难测,自己还是不要托大,要做好所有的应对方案。
他想了想,把回京后还未来得及还回去的尚方剑、督理陕西马政的阶段性报告、魏巡抚协助整理的“各级政府机关班子管理模式”手册,连同弹劾平凉郡王朱攸苟的奏折(万一对方恶人先告状),还有豫王写的那封小黄信(必要时脸也不要了拼个鱼死网破),统统都带上,以备万全。
到时看皇帝出什么招,自己就打对应的那张牌,完美。
宫里来的马车在苏府门口等着,苏晏走出门,见褚渊站在一旁等待,互相拜完年后,直接把他拉上了车。
苏晏问:“这时间点儿皇爷该结束了外廷朝会,在内廷受贺才是,怎么突然传召我,是不是出事了?黑炭头,你得给我先透个底。”
他敢问,一来因为褚渊之前在陕西一路随行,两人共过患难,也算有感情基础;二来,皇爷没有派传旨太监,而是派御前侍卫,有护卫他安全之意,说明此事有风险,他得未雨绸缪。
“不瞒苏大人,的确是出事了。但不是宫里,而是鸿胪寺。”
鸿胪寺?最近没到藩属各国的朝贡时间,鸿胪寺里只有瓦剌使者,莫非——
“那几个正在等国书回复的瓦剌人出事了?”
褚渊点头:“死了!数九天寒大半夜,那四人脱光衣物,跳下鸿胪寺内的锦鲤池,冻死了!”
苏晏裹着狐裘披风,联想到赤身跳冰水,忍不住打个激灵,“死得可真蹊跷!”
“可不是?偏偏又是除夕夜,鸿胪寺的官吏们都回家过年,只有几个仆役值守,结果到了今早,尸体才被发现。皇爷接到奏报时正在奉天殿朝会,我在御前侍卫,便命我来接大人入宫商议。”
苏晏一路上琢磨着这件怪事,所坐的马车直抵内廷,来到南书房外。
在前厅等候不多时,御驾便到了,景隆帝与太子一前一后走进来。苏晏连忙起身,行了个叩拜大礼,贺道:“给皇爷、小爷拜年。吾主圣体康健,万寿无疆;吾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皇帝亲手扶起他,“来,里头叙话。”
进了御书房,分尊卑落座。內侍端上茶点后,全数退出殿门,连向来贴身伺候的蓝喜都没有留下。
皇帝对苏晏说:“鸿胪寺的事,你应该知道了罢。”
苏晏点头。
“瓦剌使者之死,你怎么看?”
这熟悉的问法、平淡的语气,听不出半点个人喜恶,很“景隆帝”式。
苏晏曾经一听皇帝问这话,胸口就紧张得直抽抽,总觉得像公务员国考。如今习惯成自然,更兼心里对皇帝多了几分亲近甚至是温存,回答起来也就不觉得紧张了。
他在马车上已有所思考,这会儿从容回答:“有人不愿见我大铭与瓦剌释嫌,想给这场冲突火上浇油。”
他没有进一步解释,反而问道:“记得皇爷曾对臣说,要用回复的国书麻痹黑朵萨满及其幕后主使,再另行遣人前去瓦剌,秘密联系虎阔力,澄清昆勒王子遇刺之事,不知进行得如何?”
坐在旁边的朱贺霖第一次听说这事,刚想开口询问,转念又闭了嘴,先仔细听。
皇帝说:“国书内阁已议论草拟,待朕审过,交由司礼监誊写用印,本打算再拖延几日交予瓦剌使者带回。密使也在腊月二十五派出,算算时间,连长城都还没出,至少还得一个月才能抵达瓦剌部。”
苏晏道:“所以有人忍不住了。他不知国书里将会写什么,担心干戈将止,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让瓦剌使者死在大铭境内,死在鸿胪寺的官署里。
“都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而我大铭却连几个使者都不放过,何其残暴不仁,穷兵黩武——这就是凶手要达到的舆论效果。皇爷想啊,他为什么要用如此离奇荒诞的手法杀人?”
景隆帝转头看向太子,示意他来回答。
太子之前并未参与过他们的讨论,只在朝会听政时,得知一些大铭与瓦剌之间的矛盾与局势,眼下被父皇考查似的一看,顿时心里直打鼓,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去瞟苏晏。
苏晏鼓励地朝太子微微一笑。
他知道朱贺霖聪明,虽然心性有些跳脱不定,却拥有一种能看透事物本质的直觉和远见,这是天生的智慧。眼下缺乏的只是历练,与独当一面的自信。
朱贺霖读懂了他的笑意,果然心情大为镇定,快速思索后,说道:“因为这是最百口莫辩的死法。假设使者死于刀剑或是毒药,我们还能下令捉拿刺客,给瓦剌一个交代,而如今这个局面,我们要怎么说?说‘是你们使者自己犯了疯病,大冬天脱衣跳水而死’么?这个回答明明是事实,可在瓦剌看来,却是何其的荒谬与傲慢!必然举部激怒,不死不休!这便是凶手想要达成的目的。”
皇帝颔首,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
朱贺霖有点得意,更多的是疑虑:“凶手如此阴险,父皇却一点都不着急,也不担心眼下局势,难道已有破解之法?”
皇帝举杯饮茶,“急有何用。若是连天子都稳不住阵脚,叫底下的臣民如何定心?太子你记住,为君者,当喜怒不形于色。”
朱贺霖拱手表示受教,低头时却吐了吐舌头,发现苏晏在偷看,又朝他龇牙一笑。
苏晏怕皇帝发现他们两个眉来眼去,赶紧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皇帝说:“朕已命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理寺联手彻查此案,苏晏,你可愿官复原职,继续任大理寺右少卿,替朕把这案子查清,揪出幕后黑手?”
既然皇帝有意让他接手此案,而再去陕西至少也要等到三月,中间还有不少时间。
这两三个月的时间,放在督理陕西马政上,并非那么迫切,反正基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可是对瓦剌与大铭的边事,却是至关重要的公关反应期。苏晏也就应承下来,拱手道:“臣定当竭尽全力。”
太子主动请缨:“父皇,儿臣也想出力。让儿臣来督办此案,有什么情况也可及时向父皇汇报。”
景隆帝略一沉吟,点头允准,并派一队锦衣卫精锐给太子当护卫,要求他出宫时必须带上卫队,不得单独行动。
太子满口答应,便要告退,拉着苏晏去看现场。
皇帝说:“你先去东宫准备,朕还有几句话交代苏卿。”
太子挨挨蹭蹭不肯走,“要不儿臣就在书房外等,父皇慢慢交代,完了我再与他同去。”
皇帝逼视自己的儿子,目光如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太子先是理直气壮地对视,最终没扛过天子威压,气势渐馁,最后像只斗败的小公鸡,对苏晏叮嘱一句“我在午门外等你”,灰溜溜地走了。
苏晏忍笑,低头喝茶以作掩饰。
他以为皇帝打算就这个案子继续深入探讨,不料却听上方不动声色地问了句:“梅仙汤温泉,感觉如何?”
一口茶顿时呛进气管,咳个半死。
苏晏用一只袖子捂脸,呛咳不止,另一只手摸索着把茶杯放回桌面,险些打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