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月下旬开始,霍士其已经在燕山巡察司的别院里“住”了快有两个月。
他在北郑做的事情关涉到重大军务,燕山巡察司根本无权过问,更无权处置,而原本有权过问此事的燕山卫府,又指着“霍士其是向巡察司告首”一事为由而拒绝接管,所以巡察司只能一面把他严密地“保护”起来,一面急急地上报朝廷,同时与卫府联署发文,让端州方面立刻把所有涉案人员全部移送燕州。
他“住进”别院没有多久,大约在五月中旬,朝廷派出的几位大员便快马加鞭赶到燕州,随即就开始调查端州李慎案的详细经过。其间也找他反复询问过好几回,他也都如实地一一作了回答。这案子本身并不复杂,来龙去脉都很清晰,有相关涉案人员的笔录口供,还有几个燕山卫府从军中紧急调遣回来的将领为佐证,因此没过几天案情就调查得清清楚楚。朝廷来的官员把所有案卷都点了赤,用“四百里火急”呈送上京,接下来该关该放还是流徒发配或者砍头示众,就看朝廷是个什么章程。可案卷送上去已经过去一个月,上京却至今也没个明确的处理办法,所以他还是只能呆在巡察司的别院里。
两个月以来,他就一直在别院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落里。因为朝廷的处置还没下来,所以照例不许探视,就是他的家里人也不准见面。只有商成曾在这个月初来看过他一回,但没说上两句就被陪同前来的巡察使狄栩劝走了。他也不能走出小院,只能在这个纵阔不及十步的小小的天地里活动。他甚至都不能随意地管这个小院的巡察司小吏杂役说话。当然,这里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三国志》之类的书籍让他看。屋子里随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别说书本,就是连一片纸都看不到。
好在这还难不倒他。没有书本,他可以凭着记忆,让自己徜徉在东汉末期那段缤纷绚烂的历史里;没有纸笔,他可以找根木棍泥块在泥地上勾勾画画;哪怕找不到木棍,他一样可以把手指作笔,一样能够习字……
除了回忆看过的书本和习字,早晚天气凉快的时候,他也会在院子里练练拳脚。他少年时曾经跟着族里的长辈习过武,在没有蒙学之前,也曾经向往着能成为一个民间故事里的那种除霸安良的大侠客。可惜的是,这个理想很快就被老师的戒尺无情地打碎了。不过,虽然做不成侠客,这些年里他还是坚持练习,一有空闲就会蹈舞一番。按他的话说,即便不能在拳脚上有长进,能够强身健体也是好事。
回忆书本上的内容,习字,练拳脚,这基本上就是他现在的生活。剩下的时间他大多数时候都坐在屋檐下,摇着把蒲扇,眯缝起眼睛打盹,或者干脆躺在炕席上睡觉。在别院的这段时间,他既能吃又能睡,甚至比过去还胖了一些。关于这一点,就是巡察司的小吏都觉得稀奇。他们大概还是头一回看见关进别院还是如此做派的官员。怪了,难道这个人就不怕最后落个没下场?
霍士其确实是不惧自己的官司最后没有好结果。
若是换在两年前,他肯定不会如此坦然。他很可能会象别的被关进这里的官员一样,每天惶恐不可终日,除了悔不当初就是自怨自艾,再不就是祈求上苍怜悯,希冀着有老天爷开眼的那一刻。可现在不同了,他的眼界和见识远非昔日可比,尤其是在提督府里做事的那半年的所见所闻,不仅开阔了他的视野,也拓展了他的见地,更让他学会了把某件特别而典型的事情放到更加广阔的天地里去审度,以不同的角度来进行深刻的思考……
他的官司无疑是件特别而典型的事情。但李慎的问题也都是明摆着的。李慎从白谰河谷退兵还能说是根据情况变化而临时做出的调整,可退兵之后却既不通报卫府又不通报中军,还行文告知卫府与中军,他正依照战前制定的军事方略向白狼山进军,这就不是什么误报不误报的问题了,而是设计构陷主帅罹难友军。不仅如此,李慎还暗中下令封锁端州关隘,截断端燕两州之间的交通,其举动之癫狂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仅此一事,李慎便是被砍头十遭也不为过!
是的,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错杀了李慎。他相信朝廷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李慎之死怨不得别人,要怪也只能怪李慎自己丧心病狂自寻死路!
他敢断言,自己不会没有下场!
至少朝廷不会给他太大的处分。
他能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朝廷上一直在讨论南征的事。虽然南征目前还没有最后的结论,但议论的焦点仅仅是统军的将领人选与战争的规模上,南边的嘉荣泸渝等几个边州也一直都在加紧调运粮草军械,显然到最后肯定还是要打一场,区别只在大打还是小打上。在这种情势下,朝廷如何处理李慎的案子,就必然会引起人们的高度重视。特别是那些可能会主持或参与南征的将领,更会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关注“燕山提督府擅杀方面大将”一事的进展和结果。他相信,也正是因为有这些原因,朝廷才会迟迟没有决议。一方面,大赵立国以来还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朝廷一个处理不好就以被人引为先例,那样的话,以后再有战事,负责某个方向的将领就会完全失去自主判断和主动决策,而不得不按照战前的计划死板地执行,即便是错误的也会执行;另外一方面,朝廷必须认真考虑如何杜绝李慎的事情再度发生。朝廷必须拿出一个办法,既能保证前线将领能够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又可以让大的战略方针得以顺利执行。因此朝廷在拿出决议之前,必须慎重再慎重,斟酌再斟酌……
虽然他判断官司的结果不会差到哪里去,但他也充分地意识到,朝廷肯定会给他一个处分。也许是罚俸,也许是降级,总之会有一个处分。
每当想到这里,他总是忍不住有些后悔。不是后悔杀李慎,也不是后悔因之而来的处分,而是后悔自己当时的举动。在北郑时他实在是太草率了。他当时已经掌握了北郑县城和大部的右军,如此情势下本该把李慎抓起来,交给卫府或者巡察司来处理,而不是擅自主张把他杀掉了事。李慎的案子铁证如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翻案,不管走到哪里,李慎最终都是难逃一死。可他当时只想着杀人立威,却忘记了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李慎固然是死有余辜,可最后却让自己和商成同时陷入被动。
他自己就不用说了。他现在还在巡察司的别院里关着,连这个小院都走不出去,完全就是个陷狱的囚犯一样。他估计,商成的情形大概也不会太好。朝廷派来的那个姓叶的户部侍郎,一再追问商成在给他下令时,到底说没说过他在端州公干时有“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其中的寓意何在,他还能听不出来?姓叶的完全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把这事牵连到和尚身上!
他的回答当然是没有。事实就是如此,他回答得问心无愧。在莫干时,商成从来就没说过这么一句话!
可姓叶的说,商成自己都承认有这么一回事,还把这事写在给朝廷的呈文里,白纸黑字不会有假。
既然姓叶的说得有模有样,霍士其也觉得一个六部里的侍郎大约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凭空捏造,为了不致使和尚落个“谎瞒”的坏名声,他只好改口说,或许商成说过。可他当时才从留镇没日没夜地赶到莫干,四天三夜跑了六百里路,马背上颠得头昏脑胀,实在是记不清楚商成说过还是没说过。也许商成确是叮嘱了这么一句,但他没听见,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他还好心地建议说,假如叶侍郎怀疑商成在呈文里弄虚作假,完全可以去找提督大将军当面问询嘛。
他现在还不知道,叶巡拿这事询问过许多人,可得到的回答基本上大同小异。所有人都说,当时军情突变事态紧急,一连串军令传达下来,人人都恨不能多长两只脚,谁有心思去留意大将军给霍士其嘱咐了什么话?或许大将军说过,或许大将军没说过,到底说没说过,钦差叶大人可以去问问大将军。
他不知道姓叶的后来有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可自从他提出这个建议,从此姓叶的就再没来烦过他。
能让姓叶的吃个苍蝇,这无疑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显而易见的是,和尚又把责任都包揽过去了……
这样看起来,朝廷大概是不会把他怎么样了,而大部分的处分会着落在和尚的头上。“军令混淆不清”的错误是免不了的,兴许还有“识人不明”这条过错。眼下这两条过错都算不上什么,燕山需要和尚来坐镇,他也很可能作为重要将领参加筹备中的南征,朝廷不会为此而重责他。但此一时彼一时,说不定什么时候“军令混淆不清”就会变成“乱命扰军”,“识人不明”就会变成“用人唯亲”,若是有人存心使坏,单只这两条就能断送了商成的军中前途。再加上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来历……
说到底,这都是因为他的错。要不是他在北郑草率行事,和尚也不可能受这个连累。这下好了,估计和尚的燕山提督一时半会还得继续“假职”下去。……
唉,和尚假职燕山提督都一年多快两年了。一做就是一年半的假职提督,这事想想都觉得教人匪夷所思。大赵立国至今百余年,大概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在此之前,还从没有人会假职如此长的时间。这可不是在中原州县假职个知府县令,而是在边关卫镇做个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假职提督,难道说朝廷就是如此地不放心和尚,不想把燕山卫交给他去治理?可是,这也说不通呀。既然朝廷不愿让商成来提督燕山,那假职一年半又该怎么解释?朝廷完全可以重新提拔一个提督呀。偌大一个大赵,总不会连个提督的合适人选也找不出来吧?
可不管是将会到来的处分还是商成的假职,都是他不能参与也无法左右的事情。除了坐着干等之外,最多也就是在肚皮里发发牢骚。
每天的闲暇时光,他大都在念着自己的家人。
女人这回肯定又要担惊受怕了。掰着指头算来,她跟着自己已经二十一年了,舒坦的开心日子并不多,更多的时候不是在为柴米油盐操心,就是为儿女们的事情焦虑。好不容易盼来了起色,家里又添了新人。虽然她嘴上没说太多,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她又不是个豁达爽气人,心里免不了要苦恼烦闷几回。他只望着她和桑娘子能和气相处,一家人和和美美。总是那句老话,家和才能万事兴……
还有四个女儿。老三老四还小,说不上太多。二丫头秉性率真脾气爽朗,说话做事看似莽撞,其实大多时候还是循着理,很少有出格的举止,因此他并不怎么担心。他忧心的还是大丫。这闺女在门外三年,回来后就象彻底换了一个人,一天到晚少言寡语,脸上很少看见什么笑容,人也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她卷走。这几年中,他每每想到大丫的不幸遭际,内心里就充满了苦涩和悔恨。这些完全是由他和婆娘一手造成的。要不是他们两口子当时被鬼迷住了心窍,大丫怎么可能嫁给那个短命鬼,又怎么可能在夫家一守就是三年的大孝?没有人知道那三个年头她是如何捱过来的。他这个当爹的从来都没去问过女儿。他婆娘也没胆子去打问。直到现在,她也和别人提过那漫长而煎熬的苦难岁月。
唉,他两口子对大女儿亏欠实在是太多了。更糟糕的是,他们明明知道大女儿的心事,却至今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弥补……
当然,他最挂念的还是刚满四个月的儿子。他之前没有儿子,不知道被多少人在背后说过风凉话,好不容易在三十七岁上才有了香火传人,说不疼爱那是怎么可能。娃娃出生的时间正是大军即将开拔之际,他拼着受军法,百忙中偷空回了趟家,星夜来回驱驰两百里地,就为了能看上刚落地的娃娃一眼,能抱上儿子一抱。“擅离驻地”加“玩忽职守”的后果就是八十军棍和一次记大过处分。到现在他还有六十军棍没有领,都寄在卫府知兵司的军罚册薄上。他估计,即便他现在已经是从五品的游击将军,这顿打也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
一想到自己如今的职衔,他就禁不住一阵迷惘和茫然。虽然去年秋天他就从文官转了武职,平日里在葛平库里也是戎服腰带皮靴的军官装束,可骨子里他还是把自己看成一个文人。打从蒙学时起,跃龙门就是他的愿望,即便后来明白自己没有过科举中进士的命数,他也没起过弃笔从戎的念头。怎么一转眼间就作了将军呢?他读过《孙子》,也看过《尉缭子》和《太公兵书》的一些篇章,要是和人散座闲话,兵法上的事他也能拉扯上一大堆。可他更知道纸上谈兵的典故。他有几分能耐他自己很清楚。选兵、操演、排军、布阵、对垒……这些事他一样都做不好,更别说指挥几百几千的人去真刀真枪地厮杀了。他可不相信自己当上个游击将军,转过身就能和孙仲山或者郭表他们拉出阵势打上一场。他要真有那份本事,也不会在屹县衙门当个小小的书吏,还一做就是十几年了。
他记得,《孙子》开篇的第一句话就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当时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言辞中的绵长意味他琢磨不出来。可如今他坐到了将军,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独立领军,文章中那份深沉的告诫之意便扑面而来。商成也曾经说过,战争是手段,是政治的延续,是人类知识领域中各门学科的颠峰集合,是唯一一门以摧毁和破坏为目的的艺术……
说实话,和商成认识这么久的时间,许多从商成嘴里蹦出的辞汇他都听不太懂,只是朦朦胧胧地明白其中的部分涵义。但是《孙子》那句“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他却是再明白不过。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在反复琢磨和思虑之后,他不能不承认,他霍士其终归还是个普通人。他没有面对生死的抉择而神色不变的胆量,也没有坦然面对这两者的勇气,所以这个游击将军,他怕是没有资格去承担。他想,他从别院出去之后,或许还是辞了军职去做文官的好。相对于枯燥而森严的军旅生活,他大概更适合在地方上做一些踏踏实实的事情。
就是不知道朝廷会不会同意他转回文职,也不知道提督府能不能答应……
这天,太阳才爬上树梢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练拳脚,大丫和二丫突然跑到别院里来看他。他别的事都没顾得上,首先就问儿子怎么样,为什么她们两姐妹不带弟弟一起带过来。
大丫委屈地说,娘说了,巡察司这地方煞气重,怕和弟弟犯冲克,所以就不让带,怕招惹上不干不净的东西。也就是因为弟弟不能过来,娘也就不来了。娘还说,反正再过三五天他就能回家了,也不急在这么一时。
霍士其觉得女人说的话很有道理。巡察司的确不是什么尊贵地方,别说是娃娃,就是大人,能不来还是不来的好。
他又问:“弟弟好么?”
这回是二丫说话:“好得不得了!能吃能睡,长得又白又胖,还淘气得不行,昨天才在他二娘身上撒了两泡尿。”又说,“临来时,娘还让我们问问您,弟弟都四个月了,现在连乳名都没一个,让您好好想想,给起一个。”
霍士其一下就蹙起了眉头,思量了半天,为难地说:“这里也没个《说文解字》,一时半会我也想不好该起个什么名。”
“让您起个乳名,又没让您这就起大名。娘说了,大名要等弟弟满周岁时再起,或者干脆得蒙学时再说。”
霍士其这才反应过来。
他拿着大丫递给他的擦汗毛巾,在院地里转了好多圈,掂量了好些字,总觉得这字有缺憾,那字又不太吉利,总之都不是能留住的好兆头,盘算来盘算去,末了问道:“那你们平日里怎么叫的?”
“乱叫呗。”二丫说。她倒是给弟弟起了个乳名,就叫盼儿,结果因为这和杨盼儿重名,犯了冲克,被十七婶拿扫帚结结实实抽了好几下。杨盼儿是个有家不能回的苦命人,霍家大公子怎么能起这么个名字!
霍士其又转了好几圈,最后才斟酌出一个好字:“就叫‘实儿’。……‘有者为实’;‘实,诚也’。”他仰着头,搜肠刮肚地想着书本上关于“实”字的注解。“这个名字好。乳名叫实儿,等蒙学了,还可以作学名。就是表字也有了一一子诚。”他边说边点头,很是为自己的深谋远虑而自豪。看看,他一句话就解决了这么多问题,这不是学问和本事,还能是什么?
两个女儿自然不会反对他作父亲的权威。
他得意了一会,这才想起来问,为什么巡察司突然又允家里人来探望了。
这事二丫不大知晓。最近一段时间,她白天都不怎么在家。大丫也不是很清楚,只说狄夫人头一天到家里坐了一会,逗奶娃娃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地说,她们现在能来“探监”了,只是千万莫要声张。
说到这里,二丫马上接嘴说:“前两天,巡察司朝南边解送了好些人,听说都是和李慎在端州的那场官司有粘连的。爹,您又没递解去南边,那您肯定是没事了。”
霍士其对她的揣测不置可否。李慎的案子是李慎的案子,他的官司是他的官司,两者看似是一回事,其实彼此的区别天差地远。他也不想和两个女儿譬说其中的道理。二丫能有眼下这点见识,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他忽然想到,二丫刚才说最近都不落家,那她在做什么?又去别家看戏喝酒?他很有几分不高兴地问道:“你天天不落屋,都在忙些甚?”他被关在这里,女人既担心他又要照顾娃娃,大丫要打理家务,这个时候二丫不帮忙不说,多半还借着机会天天在外面疯跑……他忽然觉得女人抽二丫那几扫帚确实没打错,就是不解气,还该狠狠地多打几下!
二丫倒没注意到她父亲神情上的变化,她在屋里一边帮着她姐整理带来的换洗衣衫还有被褥,一边大声回他的话,说:“弟弟有娘和二娘照看,家里还请了两个奶妈,什么事我都搭不上手,就去货栈里帮娘照应着。”她两手提拎着炕席,皱眉皴眼地把那张开岔裂缝的老蔑席丢到院地的一角,拍着手说,“爹,这烂席子您躺着也不觉得扎肉?我看巡察司也是穷衙门,这席子都不知道用几年了,也不知道换一张。”看大丫已经把带来的蔑席铺展好,就没再进屋,给霍士其倒了碗茶水,蹲在他身边,又说,“以前看货栈一年能挣三四百贯,觉得真是不得了,也觉得高家三哥真是个有能耐的人。可这回去了货栈一看,也就那么回事。”说着扁了扁嘴,显然很是瞧不上高小三这个大掌柜。
霍士其吁了口长气,使劲按捺住心头一蹿一跳的火苗,问她:“你说货栈不好,哪里不好了?”
“小三哥不会做生意。”
霍士其终究没能忍住火气,抓起脚边的蒲扇就拍过去。遍燕山做生意的谁不知道高亭高小三?谁不羡慕刘记货栈有这么一个年青能干的大掌柜?二丫如此诋毁人家,这话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谁都不会以为这是一个小丫头说出来的没见地的话,而是认为这就是货栈背后的大东家的意思。到那时候,高小三也肯定不能再在货栈做下去,商霍两家也都跑不了过河拆桥的臭名声!
二丫捂着头一下就跳到一边,委屈地说:“我又没说错。小三哥也认了的……”
“还敢犟嘴?!”
大丫赶紧丢下手里的事,过来拉住她爹,说:“二妹没骗您,三哥是说了,二妹她指正得对。三哥这几天都在给外地的分号掌柜们写信,让他们都回燕州一趟,大家聚在一起仔细合计一下,看货栈以后该怎么做。”
二丫揉着额头嘟囔说:“娘打我就不说了。爹,您是晓事理的人,怎么也打我?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你们总是要打我?”
“打你还要理由?!”霍士其作势又举起扇子。
二丫不敢再说了。
霍士其问大丫:“货栈到底怎么了?”
大丫说不上货栈哪里不好。她虽然经历过一些波折,现在也把持着家务,但归根结底还是霍家堡上那个衙门小吏家的女儿,能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却没什么门外的见识,这种事情压根就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能让妹妹来做解释。
“三哥他们真不会做生意。”二丫边说边心虚地觑着霍士其手里的蒲扇,“货栈在南边开了十一家分号,看着多,其实赚钱的只有两处,一处是上京,一处是泉州,其余地方都是在赔钱。认真细说起来,泉州其实也是赔钱一一死帐坏帐太多。只是每年从泉州到中原的货物量大,客商也多,所以货栈还不能丢了这条线,再艰难咱们也得维持。”
“你接着说。”霍士其眯缝着眼睛哼了一声。才把货栈盘过来时,他大概看了看帐册,货栈的光景确实和二丫说得相差不离。不过货栈的事一直是婆娘在操持,最大的股东又是月儿,所以他既不想理会也不愿意插手。再说他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有举人的功名摆着,总不能放下身份去和一群商人计长议短。哪怕这商人是同乡也不行。何况高小三还是他的侄辈,他个当叔的去和侄子理论,为了多赚两文还是赚少两文而在那里辎珠必较,他也确实抹不下这个脸面。
看父亲似乎有几分同意了自己的看法,二丫又高兴起来。她给父亲的茶盏里续上茶汤,蹲在小桌边继续说道:“我找小三哥问过,货栈眼下的营生一个是帮人跑驮马运货进出燕山,二一个就是自己做些粮食布匹山货毛皮的生意。可跑驮马的生意主要就在燕山到上京这条线,其他的分号一个月也没几桩生意,生意如此冷淡,还不如撤了,把人手都收回来,只做两样买卖。”
“只做两样买卖?哪两样?”
“到上京的货运不能丢,这是一样。另外就是把外地的人手聚拢回来之后,咱们可以多做些卫军的生意。从中原到葛平再到留镇,或者从中原到渠州再到屹县,都行。”二丫掰着手指说道,“还有一条,粮食布匹这么生意也不能做了。做这些买卖做的人太多,货也卖不上价钱,前头货栈就是靠着自家的驮马不掏运费的便利,才能留住一些客商。可仔细盘算下来,为了这些粮食布匹而淘费进去的人工就远不止那几个利钱,我看也不如撤了的好。”
霍士其乜了她一眼。看二丫说得小脸蛋都泛出红光,忍不住就给她浇冷水:“想做军务上的买卖,那得凭本事。你爹我和你和尚大哥,可都谁不会帮你的忙。”
二丫扁了扁嘴,说:“本来就没想过要你们帮忙。您看,咱们家的货栈本来就排在燕山第一号,等那些不赚钱的分号撤了,把当地的房屋货仓一卖,再把这些卖房子的钱拿去多买驮马多雇人工,那排咱们后面的二三四家加一起也未必能顶过咱家。更不要说咱们的人手调拨马匹调度比那几家更有章法,只要咱们在价钱上不克扣,官上和卫军又不是瞎子,还能放着咱们家的货栈不用?”
“要是不用,你又能怎么办?”
二丫愣了一下。她还真没想过会有这种情况。她想了想,眯起眼睛说:“不用就不用。我还巴不得不用哩。那就连货栈也卖了,正好腾出钱来做大事。”
霍士其被她的模样逗笑了。他问道:“你也有大事要做?是桩什么样的大事,能和我说说不?”
二丫左右看了看,见院子里除了他们爷仨再没旁人,才贴近她爹的耳朵说:“有两件大事。两个月前大军进草原时,不是有很多人得了寒热病高烧不退吗?蒋伯伯说,前几天,他从和尚大哥那里听了一个办法,或许能防治寒热病……”
霍士其一下就来了精神。他目光灼灼地瞪着自己的女儿,问道:“有这事?”草原作战,刀伤剑伤倒是其次,水土不服才是减员的最大原因。还有就是草原上的蚊虫太多,叮一下咬一下当时就是一个大红疙瘩,说不清楚几时就会发热发寒,一热起来浑身大汗,一冷起来盖几床军毯也不顶事,后送的伤员,一半多都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据说大赵在别的地方打仗,这病也是个挠头的棘手事!尤其是在南方。南方瘴气重,寒热病说来就来,毒瘴一起,有时整营整营的人说躺下就一个都起不来……
他着急地问道:“你和尚真说过,他有办法治寒热?”
“能防寒热病,但不能治。”
能防寒热病,那就不得了!
霍士其拍着大腿站起来,兴奋地在院子里兜了个圈子,蓦地在二丫头面前站定,问道:“方子呢?你收好没有?”
“蒋伯伯已经把方子给我了。怎么做,和尚大哥也大约交代过。眼下就是要摸索出具体的工序和工艺。”
“好!”霍士其竖着一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