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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04)小洛驿(中四)

两个女侍卫出门办事去了,包坎也走了,他走了之后,堂屋里就剩下陈璞和商成。

包坎还以为,前后都是假职燕山提督的两位大将军会单独商谈些军机要务,可事实却和他的臆断相去甚远。屋子里的两个人隔着几案相对而坐,一时都没有话说,各人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茶盏,低着头都不言语。

可陈璞并没什么话要对商成说。虽然两个人曾经在草原上肩并肩战斗过一段时间,回到燕山之后,不管是在军事上还是在地方政务上,商成也都给予她极大的支持和帮助一一她也因此而很感激敬重这个人一一但她并没有因为这些原因而与商成有多少私人交道。实际上,除了军事和政务之外,他们从来没谈到过其他的话题。当然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商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安心静养,她的确也不能过多地去打搅他。但这只是个借口;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从心底里很看不上商成一一在她的印象中,商成仅仅是个只知道厮杀的粗莽将军。事实就是这样,不管她自己承认不承认,也正因为她心里一直存着这种看法,所以最初酝酿燕山提督的人选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慎。在她的心目中,大族出身的李慎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再怎么说,他的见识和才干也要比商成这样的“暴发户”强,只是由于她当时人单力孤,实在是争不过陆寄狄栩他们这群燕山文官,最后才不得不默许他们对商成的举荐……

堂屋里很安静,静得几乎能听到雪花落在房顶上时的簌簌细响。屋角两架大铜盆里火头烧着旺旺的,炭火从火堆上覆着的一层黑木炭的缝隙里透射出赤红色光华,时不时地伴随着哔啪几声的脆响炸起几颗耀眼的火星子,在暖烘烘的空气里闪烁着、飘荡着,又悄无声息地熄灭,就象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屋子外面有人在交谈,但是话音很快就消逝了。后面的院落里突然响起鼓声和铃声。铿锵的皮鼓声和有节奏的铜铃音中,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在高声说话。不久,这些声音都停了,然后就听到有人在箸碟轻扣叮叮碎响中曼声吟道:

“飘雪,

飘雪,

冷眼云残月缺。

凄风吹断红尘,

角声乌啼醉人。

人醉,

人醉,

一枕寒衣入睡。”

她知道这是后院的人在行酒令。这支《调笑令》做得非常不错,应时,应景,用辞也贴切,辞藻虽然算不上纤艳,可细心琢磨辞句又似有深义,给个“妙令”的评价也不为过……

就在她默默品味着词句时,若有如无的轻丝柔竹声中,一个女音似歌似泣若隐若现,咏叹的正是才听过的小令《飘雪》。

她马上就听出来这歌者是谁。她咬了咬牙,轻轻摇了下头,想把这些烦心事从心里驱赶出去。可她越是不想去理会,那飘飘荡荡的歌声就越清晰,仿佛歌者就在她的耳边低语呢喃。

“……人醉,人醉,一枕寒衣入睡。

人醉,人醉,一枕寒衣入睡。……”

余音缭绕中一群人鼓掌喝彩。有称“善”的,有喊“好”的,一片嘈杂中就听一个男子朗声说道:“大和尚的新词堪称一个‘妙’字,青鸾散人的歌舞可称一个‘绝’字!得此两者之绝妙,也不枉我们遭的这场风雪之困……”

陈璞的脸色更难看了。

青鸾散人就是她三姐南阳的道号!刚才唱词的就是她姐姐南阳!而填词的人,就是那个令皇家颜面扫地的狂僧禾荼!

她的脸蓦地变得通红,鲜血都快要从皮肤下面渗出来。她因为姐姐的不检点而感到羞愧;她同时也对南阳的所作所为而倍感愤怒一一就算当初姐夫的案子确实有冤屈,南阳也不应该这样来报复吧?她难道就不知道,她这些年里的狂悖举止,已经让父皇和母亲以及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在蒙羞吗?尤其是现在,对面坐着的是脸上总是带着一丝讥诮笑容的往日同僚兼战友,这种羞愧和恼怒远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晰和强烈!

她暂时忘记商成脸上的诡异“笑容”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在她眼里,微低着头目光凝视着手里茶盏的商成完全就是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他脸上露出一抹带着嘲讽的可恶笑容,完全就是在笑话南阳……这同样也是在笑话着她,还有她的父母兄弟姊妹!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垂下眼帘目视着脚地,用很平淡的语气说:“这词填得还算不错。”

商成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词?什么词?”

“……就是刚才后边院子里吟诵的那支小令。”陈璞凝视了商成一眼。可她看不出来商成到底是不是在作伪。不过,他充满疑问的眼神多少让她有点安心。看起来,商瞎子大概还不知道那些事。这倒也说得过去,他毕竟是刚刚崛起的新贵,大概也是第一次到京师,从来没听说过南阳的那些“逸事”也很平常……

这一回她想错了。商成虽然从来没到过上京,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就一定会孤陋寡闻。有关南阳公主的风言风语,早就随着那些出差公干的官员们传到了燕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自然也就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只不过南阳公主有几个相好,又有哪些才子和南阳公主有过瓜葛,和他这个假职提督丝毫都不沾边,所以他听了也就听了,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事实上,要不是陆寄说南阳公主府里珍藏着几本好书贴,他大概连这个公主的名号都记不清楚。而且他还不知道南阳公主现在就在驿站里,当然就更不可能去笑话和腹诽陈璞了。

他有点抱歉地对陈璞说:“刚才有人在唱词?我没怎么留意……”他不怎么懂诗词,也不爱好这东西,除了上学时背诵过的那些脍炙人口的诗歌之外,他几乎没看过什么诗词本子,自然更谈不上欣赏了。“是首什么词?”

陈璞很奇怪他为什么说“一首词”而不说“一支词”。

“是支《调笑令》……”

商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可实际上除了知道这是筵席上的酒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

“子达似乎不善此道吧?”陈璞眼中含着笑说:“‘城头击鼓传花枝,席上抟拳握松子’。这可是前唐留下来的酒席雅事。”

商成咧着嘴苦笑了一下。这还用问么?陈璞又不是没见过他在筵席上出洋相!他出席过好几次燕山卫署搞的宴席,饭桌上酒酣耳热之际,总要行各种各样的酒令。酒令大多数时候都是用击鼓传花的方式来进行,鼓声止息时鲜花或者绸花在谁手里,谁就要按词牌韵脚说上一句,说不上或者押错韵,都要被罚酒;有时候要是酒馔很稀罕的话,那么规矩就会颠倒过来,只有说出轻辞丽句的人才有机会享用那些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不管是哪种规矩,到最后吃亏的人总是他,不是被罚酒,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吃香喝辣。没办法呀,谁让他这个提督将军没填词的本事呢?

看来这个话题是进行不下去了。陈璞放下手里的茶盏,盯着桌案上灯笼里忽忽摇曳的蜡烛火头出了会神,幽幽地问道:“这场仗打得怎么样?”

“什么仗?”商成奇怪地问道。陈璞冷不丁地来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燕山卫上个月进草原的事,她也听说了?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念头。虽然刚刚过去的战事在燕山卫已经不算是什么机密了,可中原内地应该没什么人知道,要知道,燕山卫送到兵部的呈文可是最高级的机密,别说是陈璞这样的虚职,就是兵部和朝廷里,知道这份军事方案的人也应该很少……

“我看过你们送到兵部的呈文了……”

陈璞轻飘飘一句话,却无异于在商成耳边炸响了一个晴天霹雳。他的眉头倏地攒到了一起。

什么?!这方略连陈璞都看过?!

他愤怒地几乎想马上跑去兵部质问,这些家伙到底知道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方略上内容要是流传出去,这也许会让大赵丢失一个扭转攻守态势的机会!它可不止是燕山卫里一群军官几天几夜没合眼的一番心血,它更是去年夏天以来用数万人的鲜血和性命换来的!

不!不行!他不能让这种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他要争取把损害降到最低;至不济,也不能让目前的泄密影响到明年春天的军事行动!

他现在必须做点什么!

他严肃地问陈璞:“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呈文的?又是在什么情况下看见这份呈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