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少喝点酒,小心肝。”
“嗳——小宝贝!”苏老爷搂着他心爱的冷面小妾回应道,“别叫‘大人’。都跟你说了我不当‘大人’了,得叫老爷!要不……叫大官人也行……”
煞气腾腾的外室把酒杯一搁,正欲起身。苏老爷又连忙把另一只胳膊搂住他:“你这小娘子,拿叉竿打了本大官人的头,还想走?”
沈柒脸色隐隐发黑:“朱贺霖是不是又拉你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醉了大半的苏老爷笑起来,空酒杯递过去:“嫂嫂不是要喂我吃半盏儿残酒,酒呢?”
沈柒沉着脸,忽而淡淡一笑,去抓酒壶。一粒花生米弹在壶身,震开沈柒的手,荆红追道:“大人喝多了。”沈柒一掌拍在桌面,酒壶跳起两尺高,便用另一只手去捞:“好容易卸下担子放松几日,让他喝个痛快。”
两人的劲气在半空中交锋,却听苏晏打了个酒嗝儿,滑到椅子下面去了,嘴里还念念有词:“当大官人太难了,后院动不动就起火……剧本呢?我剧本呢?”
苏老爷在醉梦中换了无数个剧本,整整睡到翌日午后才清醒过来。
苏小北打水进来给他洗漱时,禀道:“那俩白菜梆……二位阁老又来了,在门外蹲了半晌,说大人再不出来,就要放火烧屋。”
“他们敢!”苏晏边吐牙膏水,边说,“当初在朝会上说好了,他们输了就要来给我扶轿杆,想耍赖呢?别搭理,继续晾着。”
苏小北有点担忧:“他们说是奉旨来请……大人这么拿乔,会不会抗旨?”
苏晏“嗤”的一笑:“没听七郎说么,圣上口谕,‘三顾茅庐’。这才第二趟呢,不急。让他们在门外干着急去。”
到了傍晚,谢、江二人彻底投降了,命人抬了一顶绿呢官轿过来,还随带了许多礼物,再次催请苏晏出门。
苏小北得了授意,出门回话道:“二位阁老也忒没诚意。这轿子前头没有鸣锣开道的仪仗,后头没有跨马带刀的扈从,算哪门子的官轿?”
二人当下气得牙都要咬断。谢时燕怒道:“这排场一摆开,是要全城百姓都来瞧我们的热闹!”
江春年把礼盒往地面一掼:“本、本官不受那份气,回去!”
谢时燕冷笑着看他走。果然江春年没走十几丈便折返回来,无奈长叹:“皇上说、说,请不动这尊佛,我们也、也别回内阁了……这该、该如何是好……”
只得去取来一整套仪仗与人马,又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
“全、全齐活了,这下该没话说了!”江春年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快在门上敲烂了。
苏小北呵欠连天地开门:“二位阁老,麻烦你们看看这天色,快三更啦!大半夜坐的什么轿?明早巳时再来。”
且不提谢、江二人当夜如何忍无可忍地大骂,天亮后又担心苏晏变卦,一早就把官轿与整个仪仗队摆在苏府门前。
就说苏晏这回也算言而有信,一身大袖当风的鹤氅、头顶莲花小银冠,跟个下凡的仙君似的,迤迤然出了门。
用了对方提供的仪仗队,却没有用那顶原谅色的绿呢官轿,而是自带了一座头顶带伞盖、四面敞开的步辇。擅长装逼的苏老爷往中间一坐,飘飘乎不似尘世间人,真个儿道骨仙风。
他用手中拂尘点了点步辇的前杆,对谢、江二人假笑道:“有劳了。”
谢时燕与江春年忍气吞声地上前,一人一边,伸手虚虚地搭了杆儿,当即命仪仗队动身,早到午门早了事。
仪仗队在苏晏的要求下,一路鸣锣开道,引得半个京城的百姓在道路旁围观,议论纷纷。
“让开让开,我瞧瞧,什么情况呢这是?”
“是哪位高官显贵出巡?真有排面。”
“你们看轿中那人,没穿官服,究竟是什么人?”
“扶轿杆的那两位老大人倒是穿着官服,我瞧瞧啊……哎呀,孔雀补子,三品大员哪!”
“王兄你可真没见识,竟不认识谢阁老与江阁老?”
“什么?这谁的轿子,当得起两位阁老亲自扶!莫非是天潢贵胄?”
“说你没见识,还真没见识。坐在步辇上的是吏部侍郎、文华殿大学士苏大人,内阁次辅,御前一等一的红人。我可听说啊,谢、江两位阁老给他扶轿,是因为打赌打输了!”
“什么打赌,我看你也是没见识,还说他呢。告诉你们吧,是因为谢阁老与江阁老联手弹劾苏阁老,结果圣上明察秋毫——诬告!这不,罚他二人来给苏阁老抬轿子,赔罪。”
“怎么个诬告法,快说说!”
“具体的我也……反正就是,前两日官府告示的长垣大捷,听说了吧?苏阁老举荐的戚将军,把乱军匪首的脑袋砍了,大获全胜啊!偏偏谢、江二位阁老心生嫉妒,硬是谎报军情,说打了败仗。这不,败露了,按罪本来要撤职的,结果苏阁老宽容大量,还替他们求情。为了表示谢罪,他俩主动来为苏阁老扶轿。”
“原来是这样!”
“真没想到啊,这内阁的贵人们,也像我们一条街并排开几家酒肆似的,互相掐尖抢生意呢。”
“要说还是苏阁老大度,这都能原谅,那句话怎么说的,宰相肚里能撑船。换作是我,可不得趁机捏死他们!”
攒动的人群嘤嘤嗡嗡,谢时燕与江春年低头走路,权作充耳不闻,但那些只言片语飘到耳边,每个字都像刀尖在他们面皮上狠划一道,让他们难堪至极。
偏偏还有顽童拍着手,唱起现编的顺口溜:“前锣响,后扇开,阁老轿,阁老抬,一个阁老轿上坐,两个阁老驮将来。”
把谢时燕与江春年臊得,恨不得裂开一条地缝钻进去。
好容易过了承天门,眼看午门就在眼前了,步辇上的苏晏忽然吩咐:“落轿。”
谢时燕与江春年顿时松口气,擦了把虚汗,心想可算熬过去了。赶紧送苏十二这泼皮回文渊阁,先把这事平了,至于今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苏晏下了辇,朝仪仗队和蔼地点点头,说道:“小兄弟们辛苦了,收工回衙吧。”自个儿麈尾一甩、脚步一拐,往右边的太庙去了。
谢时燕一愣,上前阻拦道:“苏侍郎这是要去哪里,皇上还在文渊阁等你复职呢。”
苏晏一脸诧然:“复职?我几时说要复职了?出门前不是说了,送我到午门即可。后面的路,我自己走,就不劳两位大人了。”
不回阁不复职?那他们还怎么向皇帝复命,这事儿还有完没完了?!
江春年面红脖子粗,站在原地直喘气。谢时燕的脸色也极其难看,咬牙道:“苏侍郎!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难道不是你的座右铭?”
苏晏笑了笑:“当然。所以我给两位留了好几线,喏——”他从拂尘上随手薅了几根麈尾,往谢时燕手掌上一放,“拿着这个,去向皇上复命吧!”
谢时燕捉着几根麈的尾巴毛,手指不停颤抖,忽然猛向后一仰。随行的仆役大惊失色地围上来搀扶他:“老爷!怎么了……不好,老爷厥过去啦!”
文渊阁内,朱贺霖拈着几根麈尾,对着光线看来看去。
旁边的富宝忍笑禀道:“苏大人打扮得跟个仙君似的,去了太庙,当众开启密封的金匮,赫然发现一本黄绸裹着的‘无字天书’!所有人都惊呆了,自从不见了玉牒,大殿周围重兵把守,这金匮里如何凭空生出天书来?
“苏大人对礼部大臣和负责纂修的史官说,紫微大帝托梦给他,说暂时借走了天潢玉牒,查看哪位皇帝与宗室功德圆满,将来有机会位列仙班。大帝还特地留下一卷天书,作为凭证,等哪一日天书消失于人间、回归于天庭,玉牒也就还回来了。”
朱贺霖“噗嗤”一声,没忍住,哈哈大笑。
他几乎可以想象史官与礼部大臣们当时的脸色,明知背后有猫腻,又不好出言指责揭穿——托梦之事玄乎其玄,谁敢说自己能证明一定是假的?再说,玉牒被借去的理由是上天要考察功德,若是出言驳斥,意思是皇帝与宗室们将来都不配成仙?
等到以后他们从鹤先生与弈者手中夺回玉牒,再悄悄放回金匮去,可不就是被上天还回来了。
“朕的这个清河啊,真是……哈哈哈……”朱贺霖一口气吹飞了麈尾,起身道,“起驾,去御书房!”
御书房的桌案上,奏本堆积如山。这几日苏晏撂挑子,谢时燕与江春年愁着怎么收拾残局,于彻之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内阁只剩一个杨亭,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法完成这么多奏本的初阅与票拟。朱贺霖干脆叫他先简单分个轻重缓急,把重的急的直接送御书房给他批。
皇帝要挑灯夜战,批完这些奏本,于是吩咐富宝跑一趟苏府,问问苏晏解气了没有,顺道催他赶紧来帮忙干活;又命成胜去准备提神的酽茶,然后在殿外守着,把不相干的人事都挡掉。
窗外夜色渐深,壁上与桌面的琉璃宫灯很是明亮,映照着朱笔殷红的笔毫在纸页上滑动。
御书房外响起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压低的说话声。片刻后,殿门开启,成胜一路小跑进来,禀道:“皇上,御前侍卫统领魏大人有急事求见。”
“宣。”
魏良子一身软甲,大步走入殿内,行礼道:“皇上,臣刚刚收到一份密报——”
朱贺霖凝眉,挥手示意成胜退出去。
魏良子上前几步,附耳说道:“有个锦衣卫暗探说,因为亲眼见沈柒与盗走玉牒的逆贼勾结,被他灭口后就地掩埋。万幸此人当时是假死,醒后从土里爬出来,躲藏数日才找到臣,密报此事。”
朱贺霖一惊,朱砂笔从指间坠落。
第343章 沈柒你怎么敢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惊醒了正站着打盹的守卫。
大风吹得灯笼火焰几近熄灭,在转瞬而逝的闪电亮光中,两个身披斗篷、不辨面目的人影直朝着他们走来。
守卫喝道:“什么人?站住!此处是刑部大牢,谁敢擅闯!”
人影停住了。顷刻从后方追上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刑部官吏,对为首的人影点头哈腰:“大人,您看这天气实在糟糕,马上要下暴雨了,要不……您先回府?等明儿一早再来,下官也好向上司报备报备。”
那人没有转身,只说了句:“行,还是不行,你给个准话。”
官吏犹豫了一下,泄气道:“行。大人请罢。”
其中一个守卫还想再说句什么阻拦的话,一阵夜风刮来,在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将为首那人影头上的兜帽向后掀开。
守卫彻底愣住。他的同伴转头看看黑黝黝的刑部大牢入口,又问他:“这位到底是谁?半夜三更的连个文书都没有,员外郎都不敢拦他。”
“是阁老……不,是已经停了职的阁老。”
“既然停了职,那还忌惮他什么。”
“你不懂,”这名守卫忽地笑了笑,“一位停了职的阁老,还能让两位正牌阁老给他扶轿杆,那才是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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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映亮了北镇抚司大门口的石狮子。
急促的马蹄声敲碎幽静巷道,沈柒一身墨染色织银飞鱼的曳撒,裙摆被风吹得起伏如乌浪。
他在石阶外翻身下马,门旁守候的高朔立即迎上前,低声道:“大人,皇上正在大堂里。”
沈柒问:“可知来意?”
高朔摇摇头:“皇上只带了十几名御前侍卫。今夜轮值的是石千户,他带人接的驾,因为不知皇上所为何来,示意我赶紧禀报大人。”
二更时分,皇帝毫无预兆地驾临北镇抚司。其时沈柒因为苏晏事先与他打过招呼,说今夜有事出门,故而独自回到沈府歇下。接到探子的急报,他当即起身穿衣,快马直奔衙门。
“大人,卑职总觉得今夜这事透着古怪,皇上若要吩咐我等做事,一道密谕即可,为何还要圣驾亲临?”
沈柒伸手,阻止了高朔的进一步发问,淡淡道:“究竟何事,等面了圣自然知道。”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在绣春刀柄上按了按,随即拾阶而上,穿过宽阔的前院,走向御前侍卫们把守的大堂。
“臣沈柒叩见皇上,请圣躬安。”
朱贺霖坐在公案后的主座,正是沈柒日常坐的位置,翻看一册新结案的卷宗。面前桌案上还堆叠着不少北镇抚司的卷宗。
“给沈指挥使看个座。”朱贺霖头也不抬地吩咐,手上又翻过几页。
石檐霜与一干锦衣卫垂手立在堂下两侧,大气也不喘。御前侍卫端来一张圆凳,摆放在堂下中央,示意沈柒就座。
沈柒谢恩坐下,面色沉静:“皇上夤夜驾临,是发生了什么要案,还是有急密任务交给臣等去办?”
朱贺霖从册子的纸页边缘抬起眼看他:“是有个大案子。”
“请示下。”
“有大臣勾结反贼,包庇窝藏、传递消息、戮杀官兵,暗中助其行谋逆事。如此假忠实奸之人,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