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几名锦衣卫合力抬着那根石柱过来,就立在阶下的空地上,掀开柱 身上裹覆的布,然后在场地外侧列队站好。
两人走过去,在明亮的光线中再次仔细打量石柱,见柱 身两端的夔牛雷纹被斑驳的藻痕覆盖,显得中间被清理出来的字迹刻痕也十分古老。
“做旧的手法还挺老道的。”苏晏嘀咕。
“那么你觉得是什么人的手法?”背后有个声音蓦然响起。
苏晏吓一跳,回头见景隆帝不知何时出了殿,就站在他们身后,连忙见礼。
“臣不过随口说说,现下也是一头雾水。”他谨慎地回答。
皇帝又问:“如若不是人为,那就是天意了?”
朱贺霖忽然开了口,决然道:“儿臣并不认为是天意!”
皇帝将目光转而望向他:“哦,太子怎么想?”
苏晏把手藏在衣袖里,悄悄扯太子的袍角,示意他先打个太极不要表态。但太子仍继续说道:“父皇可还记得,真空教借由童谣,四处传播谋逆流言之事?儿臣觉得,今日这个柱子与其异曲同工,很可能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苏晏暗叹,上前一步正欲开口,皇帝对他道:“清河,你先去书房歇着等朕。”
可太子这边总归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犹豫着想找个借口留下,皇帝的声音沉了下来:“——苏少卿。”
苏晏知道圣意已决,只得拱手道:“臣遵旨。”他深深地看了朱贺霖一眼,步上台阶,进了御书房。
皇帝对太子道:“你继续说。”
太子将视线从苏晏的背影上移回来,说道:“今日之事,始于赈米调包,当事官员已投井而亡,死无对证,但儿臣觉得还得继续查下去。户部拨的米,经过几道关卡?接手的人分别是谁?哪道关卡可能有疏漏,或是弄出了不寻常的动静?那名官员有什么背景,平时与哪些人往来?如此逐一追查,定会有所发现。”
皇帝颔首:“说得不错,确实有长进了。继续。”
“将赈米调包之人,定然也与这根石柱有关。不然那名官员为何要当众自尽,为何偏偏选择投井的死法?仿佛……就是为了用自己的性命引出这根石柱似的。”
皇帝叹道:“是啊。他为何偏要选择投井,且明知必死,投井之前又为何要向你磕头呢?”
朱贺霖愣住。惊惶求饶时,磕头之举并不突兀,故而他当时并未留意,如今听皇帝提起,才依稀想起来。确是如此,那官员既怀死志,又何必磕这个头?
“他是在表明心志,还是在交代遗言?”皇帝追问。
太子茫然答:“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皇帝进而逼问:“他的遗言是什么?是不是在恳求:‘君命已行,万勿祸及我亲属族人’?”
太子猛地后退一步,愀然变色:“父皇这是在——这是在审讯儿臣?!”
“真要是审讯你,按律交给刑、寺、院三司,他们若是不敢审,还有锦衣卫北镇抚司,何必朕亲自来问?”景隆帝深吸口气,像是按捺着心中怒火,声音低沉而威严,“朕来问你,是还把你当儿子!你却来反问朕,是不把朕当君父了么?”
众目睽睽之下,小爷挨了皇爷前所未有的严厉申饬,在场的內侍无不屏息低头,把腰身心惊胆战向后拱,就连锦衣卫们也眼露惊疑。
话说到这份上,太子只得跪地请罪,求父皇息怒。
皇帝叹道:“贺霖啊贺霖,从小太傅们教你圣人之道,你却对念书毫无兴趣,就算拿起书册,不是话本就是兵书。如今恶果终显,没学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倒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学了个十足十。”
“……父皇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早就知道先前关于儿臣残暴不仁的谣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不然何来的‘以彼之道’!”太子双目圆睁,惊怒地反问,“父皇明知真相,却不为儿臣主持公道,将流言者依律处置,反而任由他对儿臣明枪暗箭一道又一道地放?”
皇帝俯身,伸手捏住了太子的下颌:“你口中的‘他’是谁?你的弟弟?他还不到两岁,你就这般容不下?‘刀口日亡天下’,好啊,书也没有完全白读,至少还知道前朝是如何覆灭的——”
前朝统治暴虐,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朝廷强征民夫修治黄河决口,结果民工挖河时,挖出了一个独眼石人,身上刻着一句话:“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此谶谣一出,当即传遍天下,百姓纷纷响应,涌现出好几支起义队伍,举起了反抗朝廷的大旗。
事后有人考证,认为独眼石人就是第一支起义军的两名首领埋下的,讲究的是“天降异象,师出有名”,而天下百姓也都吃这一套。虽然这两人所率起义军并未成功,却成为了朝代更迭的吹哨人。大铭太祖皇帝也因此从布衣微寒中崛起,平荡乱世,最后一统天下。
历史上无数前车之鉴,使得皇帝们对于谶谣与异象极为敏感,还有不少皇帝热衷表彰与制造“祥瑞”,为的就是证明自己是顺应天意的正统,行的是天道。
同样的,对利用谶谣与异象挑动民心的势力深恶痛绝——这就是建国初年,真空教被太祖皇帝下令取缔,教主遭朝廷剿杀的原因之一。
太子从“前朝覆灭”四个字中,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知道此事触及了皇帝最厌怒的那个点。他含泪大声道:“儿臣没有!他们用这种鬼蜮伎俩对付儿臣,儿臣即使再愤愤不平,也从不曾想过以牙还牙,因为这种伎俩儿臣同样痛恨与不齿。父皇为何不信儿臣?”
说到最后,他眼中那颗摇摇欲坠的倔强的泪终于落下来,滴在皇帝的手指上。皇帝像被烫到似的皱了皱眉,收回手,语气缓和了些:“既然你这么说了,朕给你个自澄清白的机会——你说这件事是真空教所为,那就把罪魁祸首绑到朕面前来,一问便知真相。”
缉捕真空教主?天下之大,芸芸众生,人在何处?太子在极短暂的错愕后,从眼中放出坚定而锐利的光彩,铿然道:“儿臣愿担此重任,必不叫父皇失望!”
“别说得好像朕委以重任似的,你在朕这里可还没洗清嫌疑。”皇帝泼了他一盆凉水,“昭儿那边,为了避嫌你就不要再去见他了。今天这事传开之后,朝野内外必有对他不利的流言,你要想办法去制止,倘若任由流言蔓延,朕就默认是你的授意——”
太子心里难受极了,却不得不接受这苛刻的条件。
皇帝在转身前又道:“另外,别什么事都拉着苏清河,他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更没空给你收拾残局。”
皇帝回到了御书房内,太子还跪在阶下不动。富宝从藏身的廊角小跑过来,忙不迭地去扶他起身:“小爷从天没亮忙活到现在,一口食水都还没进呢,奴婢让小厨煲了滋补汤,要不这就回宫去?”
太子仿佛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神色有些迷茫。
富宝掸完他膝盖处的灰,担心地问:“小爷的脸色不太好,没事罢?”
“没事。”太子望向紧闭的殿门,“清河还在里面……”
“唉,小爷,您先顾着自己罢。”富宝劝道,“苏大人向皇爷回完话,一会儿就出来了。奴婢让人守在殿门外,苏大人一出来,就请他去东宫。”
太子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父皇最后一句话分明在警告我,别把清河拉下水。父皇考虑得对,这事搞不好要弄得满城风雨,我不能连累他。”
他又看了一眼殿门,转身走了几步,喃喃自问:“我的贺寿礼还没送呢,父皇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富宝的眼眶忽然就湿润了,强忍着鼻腔酸涩,说道:“皇爷现下许是太忙,小爷要不等入夜后再去养心殿请安送礼。”
太子闭了一下眼,又迅速睁开,挺直腰身,拿出了连最啰嗦的礼部老大臣都无从挑剔的仪度,向东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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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苏晏从打开一条缝的窗户往外窥视院中情况,并竖着耳朵努力偷听。这举动失礼得很,但他毫不在乎殿内宫人们的眼光。
见皇帝拾阶而上,他连忙回到座位端正坐好,端起茶杯,假装气定神闲。
皇帝进入殿内,苏晏立刻放下茶杯,起身行礼。皇帝叫他坐下:“继续喝你的茶。”又吩咐宫人,“给朕也上一盏加橄榄的松萝。”
宫人们忙将备好的普洱换成新沏的松萝,皇帝挥挥衣袖,示意他们都退下。
“在窗边偷看了?”皇帝问。
苏晏不好意思地笑笑:“什么都瞒不过皇爷。”
“朕猜的。依你的性子,牵挂这个,牵挂那个,谁也放不下,还能放得下太子?”
方才隔得远了,听不大清楚,只见到太子下跪,想是皇帝动了怒。这会儿从皇帝的脸色里又看不出所以然,苏晏讷讷地答:“臣身上尚有东宫侍读一职,自然是要对小爷尽职的。不过,无论是侍读还是少卿,首先是皇爷的臣子,自然是先紧着皇爷这边的差使。”
“滑头!”皇帝哂笑,转了话风问,“肩头的伤如何了?听说你回去后发热,躺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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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一片丹心向谁
“结痂了。皇爷亲眼瞧过的,一点皮肉伤不碍事。发热也是因为落水受寒,喝点汤药就好了。”苏晏边说,边想起那天皇帝在车厢内给他上药的情形,耳根阵阵发热,想着他这下要是再问我饿不饿,我该如何回答?
皇帝下一句便问道:“大早就进宫贺寿,又出宫忙活了大半天,饿不饿?”
苏晏被口水呛到,低头猛咳。皇帝笑笑,走过去给他拍背顺气,接着从旁边桌面取来一盘点心,让他配着热茶吃。苏晏知道自己这下想岔了,越发窘得脸红,老老实实地喝茶吃点心。
咬了几口茶香浓郁的龙井酥,他抬头看站在面前的皇帝,有点尴尬。“皇爷就这么干看着……”他拈起一枚递过去,“要不您也用一块?”
皇帝含笑摇头,回到御案后的龙椅上坐下,随手拿了个奏本翻阅,执笔批朱。
这个体贴的举动大为缓解了苏晏的尴尬,他快速吃完一盘平息饥火,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碎屑,指着另一盘点心道:“太子殿下同样忙活了大半日,不若皇爷也赐他一盘?”
皇帝眼皮不抬地回答:“放心,东宫什么都有,堂堂太子还能挨饿不成?”
太子自然是不会挨饿的,但在受训斥后,若能得到父皇所赐之物,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盘点心,也算是一种安抚。
显然皇帝并没有安抚太子的意思,苏晏不死心,又道:“臣之前赶到义善局,见乱势已平,太子殿下亲自安抚民众,就连当面冲撞了他的几个百姓也不曾见责,这般宽宏度量定是继承自皇爷。”
“也不一定,许是继承他母亲呢。”皇帝淡淡道,“朕讲究的是赏善罚恶,可不是什么时候都宽宏的。”
拐弯抹角地说情失败,皇帝似乎铁了心要敲打太子,苏晏无可奈何,只能暂时作罢。
皇帝却不打算善罢甘休,把奏本一搁:“你这太子侍读当得真是尽职尽责,时时刻刻把他记挂在心。不如说说,朕这个大儿子,你觉得如何?”
——感觉又是一道送命题啊!说太子有多好,皇帝听了未必高兴,可要是说太子不好,又落了这位当爹的面子。同样的,说他勇;有黩武之嫌,说他智;暗指其有心机;说他仁……这不是讽刺刚骂过太子的皇帝么?
我这官儿当的,真是太难了……
苏晏心念数转,将帕子收入怀中,从容地回答:“太子殿下是个实诚的孩子。”
口吻虽真挚,却更像长辈对晚辈的赞赏,以这副身体十七八岁的年龄和苏晏臣子的身份而言,堪称犯上。皇帝听了却暗自喜悦,颔首道:“太子可不把自己当孩子,总想着证明给朕看,他已经是个能与朕分庭抗礼的成人了。”
“分庭抗礼”这个词用得微妙,苏晏忙道:“太子与天底下任何一个想向父母证明自己的儿子并没有两样,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为了得到父母的一声赞许罢了。”
皇帝面上似笑非笑:“说来说去,你心里还是向着他。也难怪,岁数差不离,总归更加聊得来。”
苏晏讨好地答:“岁数是差不离,性情差得有点多,太子直爽,臣又经常不识抬举,惹怒太子是常有的事。好在太子大度不计较,气过后也就算了。非要说臣心里向着谁,那当然是我大铭的江山社稷,时刻不敢忘记家国。”
回答倒是无懈可击,只是……听着并不入耳,尤其最后一句,别人这么说是表忠心,放在他身上,就变成求生欲了。皇帝微嘲地看着苏晏,说道:“朕即江山。”
苏晏只能顺着皇帝的话头:“那要这么说,臣一片丹心的确全是向着皇爷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天不知要听多少遍“万万岁”,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听着这么别扭?皇帝用难以言表的神情看苏晏,招了招手:“过来。”
苏晏放下茶杯,有点忐忑地走到御案前面。
“再近点。”
苏晏又挪近了些,肚子都要抵着桌沿了。
皇帝向前倾身,用笔杆末端去拨他衣襟:“‘一片丹心’何在?朕很是感兴趣,就等苏卿进献了。”
苏晏用手遮着衣襟,为难道:“心在人在。寿礼都已经献了,皇爷可不能把臣的立命之本也给征走了啊。”
他知道对方此刻玩笑的成分居多,这对景隆帝深沉内敛的性格而言颇为难得,故而也没认真挡。衣襟散开了些,系在一根红绳上的玉印从衣襟内滑了出来。
触目生情,皇帝先是微怔,继而敛了笑意,神情显得有些严肃,目光却变得更加挚热。他忽然起身,曲指勾住了那根红绳,连带将苏晏的身体往自己这边带。
苏晏被牵得整个人向前倾倒,下意识地将手支撑在桌沿保持平衡,那枚玉印就垂在一卷空白圣旨上方晃来晃去。羊脂玉印尾刻着“槿隚”,五色绫锦上是“奉天承运皇帝”,两位一体,相映成趣。
离得太近了,彼此鼻息可闻,苏晏用手支撑在茶几边缘,有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与玉同色的脖颈上,喉结也随时上下滑动了一下。皇帝的声音轻且低沉:“朕的私印,你为何不好好收藏起来?”
要达成人生小目标,就得先从挂在脖子上的一个亿开始。苏晏当然不能这么说,于是答:“臣……怕弄丢了。”
皇帝:“贴肉挂着是不怕丢,就不怕被其他什么人看见?”
苏晏:“其他——没其他什么人,真没有——”
皇帝:“既然挂着了,就不许再摘下来。谁想要看,你就先问他,敢不敢染指用了御印的私藏品?”
苏晏涨红了脸,暗恼道:“臣不是私藏品,身上更没盖谁的专属章!”
皇帝微微一笑:“那就盖一个。卿想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