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成了皇帝的老师。虽然是皇帝的老师,其实是被软禁起来了,到哪都有人跟着,活动范围受限,接触不到外面的人。我以为他们是想再从我嘴里问出点什么,可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什么试探。皇帝每天下午就过来找我习武,真的习武。他教起来真是比刘十九顺利多了,简直就和魏弃之似的,看什么都一遍就会。可惜他是皇帝,他们怕他受伤,不让我和他比划点真的。其实,他自己倒是没那么在意会不会有磕碰的。
不过他对学不到真正的打架的本事,也是不在意的。
“今天就到这吧,先生,”皇帝和我说,“朕昨天难寐,睡得有些晚,乏得不行,得歇一歇。”
我挠挠头,要是正常的小孩,这不就是偷懒耍滑逃避练习吗?可是这位啊……前几日有太监给他端冰酪酥,他说,太医说了,他最近脾脉弱,忌生冷,不吃。
这样的小孩跟你说,他得歇一歇,就叫你觉得,他是真得歇一歇,不是偷懒逃避。
我不由得点点头。迟疑着要不要按照一般老师的做法说一句下次补上。我还没开口,皇帝就和我说:“先生放心,朕明天就把今天落下的内容都补回来。”
……这小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一副大人的模样,等长大了还不得是一副妖怪的模样啊!
“听说先生还没好好转过这灵泉宫,”皇帝说,“正好今日朕也不想去念书。朕带先生到处走走吧。”
我说好好好,是是是。
灵泉宫是皇帝夏天避暑的地方,皇帝登基后,长公主怕遭刺杀,一直不敢带他过来。今年他也该是第一次住这灵泉宫吧……
这么想着,就听走在我半步前的皇帝随口说起:“将军知道吗,朕被先帝立为储君前,一直都住在这灵泉宫,从没去过皇宫。”
……等等,我以为他们是要套我话啊,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和我透露起他们的事了?
“朕一直以为,朕是想去皇宫的。到了才觉得,那不过就是个宫罢了。远远瞧着,觉得好生向往,真的住进去了,就觉得不过如此。”
他停住脚步,随手采了路旁花圃里的一株花。他接着问我:
“先生觉得,魏子稷想当皇帝吗?”
我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周围那些宫女太监神色如常,低着头,举着伞,静悄悄的,也没人来催促我回答。皇帝也没有。可是他一直站着,把花枝上的叶子揪下来,等着。
“臣与大将军疏远多年,彻底决裂也有些时日,大将军在想什么,臣不懂。”我说。
皇帝点点头。
“我听说,先生骂了魏子稷一路,好像恨不得挫其骨扬其灰。现在到您可以给他安个凌迟大罪的时候,先生倒是支支吾吾起来了。”
“……这……我就算说他想谋反,也不管事啊……”
皇帝仰起脸,向我露出一个纯净可爱的笑脸。
“越是无足轻重的时候,说起话来才越见真心。朕若是大将军,绝不舍得失去您这样忠心的属下。”
……啊?
他却没再多解释,抬脚继续走。接下来就是给我随便讲讲,这个假山哪来的,那片花是什么时候的贡品。我们沿着小径一路走下去,转到一座小山坡前,坡顶是个凉亭,长公主在那里,周围侍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之前见过的她那个女属下,是唯一陪她一起坐着的人,离她很近,看起来在说什么话。
见我们走近,她俩停下交流,桃林公主懒洋洋向我们招招手:“陛下,刘将军,这是在练什么新功夫呢,还换场地了?”
“阿姊,”皇帝说,“我昨天没睡好,今天觉得累,就提前下了课。听说将军自来灵泉宫一直拘在房里,怕将军憋闷,带将军转转。”
“我可未叫将军禁足,”桃林公主看向我,“将军是不喜欢这灵泉宫吗?闲暇时竟不知道多出来走走,晒晒太阳。”
……什么!我安安分分在自己屋里呆着也不行吗?许我到处走就别叫人老跟着啊!
“大约是将军不熟悉环境吧,”皇帝说。
桃林长公主笑一声,对我说:“刘将军,您现在是陛下老师,在这儿可别觉得拘谨,就当甘泉宫是您自己家,想去哪都可以——不能去的地方自然会有人拦您,没人拦,您就随便逛。本宫可不想见将军郁郁成疾,显得本宫有多苛待将军。”
我说好好好,是是是,臣明白了。
公主又拿起小桌上的梨子,扔给我。
“最近新贡的,本宫吃着甘美可口,赐给将军也尝尝。”
我接住,定睛一看,这大大的果子上,前面刻出一个“魏”字,后面刻出一个“狗”字。
我再一抬头,看见长公主那个亲近的女下属脸色微变,对长公主说了什么。长公主于是也脸色微变,说了句:“操。”
皇帝清咳几声,立刻有太监上前来拿走我手里的果子。
“阿姊好失礼,怎拿自己吃过的水果赏臣子。”
“妾错了。刘将军,吃这个吧。”
随即扔过来一个没刻字的。
*
我回去一边吃长公主赏的贡果,一边想,这姐弟俩,不愧是大昭皇室,是要和魏弃之对着干,从魏弃之手里夺权的人,做事想事和魏弃之一样,叫我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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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敢把灵泉宫当家,可皇帝却敢不拿我当外人似的,在我面前,什么话都敢往外扔。
那天我们练了几遍拳法,中途歇一歇,他一边喝水,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起:把这偌大的昭国交给魏弃之没准还真就更好,毕竟他们段家没人了——司天台的人有次偷偷和他说啊,先帝自己屠兄弟侄子屠的太狠,遭报应了,所以自己儿子生得少,儿子的儿子生的更少——他这一脉传承的,长大后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生出儿子来,看星相悬哦……
我在旁边满头大汗。我怎么觉得,皇帝这态度,要么是他认定我是他的人了,要么是他认定我是个马上就会死的人了……哪种情况,都叫我心里发怵啊……
他接着还和我说啊,虽然魏弃之也老大不小还没孩子,看着跟有什么隐疾似的,可他家里人多啊,他们魏家巴不得魏弃之一直没儿子过继个侄子过去当儿子……
“说起来,朕一直听人说,先生至今没娶没纳没有子嗣,是因为太听大将军的话了?”
我说,是,是……啊不,现在不是,不是……
“您想娶亲吗?”他问。
我说那自然是想啊……
皇帝抬起他稚嫩的小手,一指,随侍他的叁个宫女便跪下了。
“她们都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儿,身体健康,模样周正,选进宫来,”他说,“配不上做您的正妻,做妾却足矣。卿挑一个吧,朕明天就可以摆一席喜宴,成卿一桩好事。”
我……我以前听说,大人物看上了哪家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就叫他娶自己的女儿妹妹,结成盟党。我从来没听过……叫人娶自己婢女的……不过按礼法,这样做才合适,我的身份,不可能娶皇帝的女儿妹妹,只适合娶皇帝的婢女……
可是……我……我觉得这好不合适啊!人家姑娘当宫女好好的,突然间就莫名其妙要被指给素不相识,前途堪忧,朝不保夕的男人做妾……我要是真挑了,未免太不是东西了……
“这些女子,您都不喜欢?”皇帝转头问我,漆黑的瞳子极为沉静,看不出一点孩子该有的天真稚气。
我每次和皇帝对视,都觉得心里凉飕飕的。是世上的神童都如此吓人吗?明明是孩子的外表,看着也羸弱,也稚嫩,心智气场却已经不输给成人。他的肉身真就好像是一张皮囊,里面呆的不是人,而是活了几千年的妖邪。
当然,最恐怖的一点还在于,我知道我的命捏在他手里。他随时能叫人干净地处理了我。
“……臣虽然乡野出身,也读过礼,知道法。未娶正室先纳妾,实在是太……不规矩了。”我搬出魏弃之说过的话。
皇帝点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如果卿不嫌弃,娶一个做正妻也行啊。”
……啊……来真的啊……
我知道他这不是问我的意愿,是非要我指一个的意思,于是硬着头皮看向那叁个宫女——每个人都一动不动地跪着,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地垂着头,敛着目光。一副忠心,沉静,明白前路的模样。
我想到了刘十九。
我想到……她们是和她一样的人,她们被训练出来,就是用来干这个的。没事就当男的用,有事时候就这样,嫁给什么人做妾做妻,从床榻上刺探或者刺杀。唉……美人计,我不喜欢。
她们一生的幸福,就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情报,某人功业的小小一块垫脚石。而且最后,不论是她们的主人赢了活下来,还是她们的丈夫赢了活下来,她们总是活不下来的,会被处死的。
“我不能做这种事。”我说。
“哦?”
“我若娶一个女子,是想和她共度一生,做她的依靠,而不是叫她平白卷入一场风雨。我既然知道自己现在并不安稳,随时都可能没命,就不能拖一个无辜的女人陪我死。”
“先生说笑了,先生现在是朕的老师,在灵泉宫住着,岂会随时没命?”
我心知我话说的很不明智,没法找补,只好沉默起来。
他见我不回答,又道:“人活在世,谁不是风里雨里吹着打着。卿看朝上些许年来,多少人处境不安稳,却还是成家了?”
那群杂种怎么祸害姑娘干我屁事?我心里烦闷。又想到:我干嘛要迫于压力听皇帝摆布呢?皇帝拉拢我,虽然不知道干什么,肯定是用来对付魏弃之——那魏弃之能叫我活命吗?魏弃之和段氏,前狼后虎,左右都是得罪,左右还都是得罪了就死,如此,顺不顺服皇帝,也就是从速死变成迟点再死罢了。
我想通了,便坦然地继续沉默。爷不伺候你们了。
我把心横了,等皇帝怒我不识抬举,可皇帝却一笑,和我说:“先生不喜欢这些女子,直说便是,朕随口一说,没有逼迫的意思。”
他接着,难得充满孩子气地一蹦,站起来,告诉我,他歇好了,我们可以继续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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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喝酒。这神童小皇帝比魏弃之还折磨人,叫人心里忽上忽下的。老天啊,你给我来个痛快吧!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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