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下起飞雪的时候, 朝中大事基本已在年前的高强度轮转中有了定局,朝廷大权果真如三姥爷说的那样, 逐渐由内阁向着南书房迁移, 往往有内阁与部院大臣们商议出拟奏,请示帝王,而后由南书房草拟诏书, 下达指令。
胤礽大约将手中事务都交代完成, 他轻舒一口气,拉开窗户去瞧外边的景色, 那一缕气息从他口中叹出一口白烟来, 逐渐消散在空中。
转身问身后的玉柱:“乌库妈妈那儿还是紧闭宫门吗?”
玉柱低声答道:“今日太皇太后召见了佟皇贵妃与荣妃娘娘。”
胤礽回过神来, 起身往外走:“孤去找汗阿玛。”
从毓庆宫到乾清宫很近, 然胤礽还未到达宫门口, 便瞧见佟皇贵妃身边的大太监恭候在旁, 康熙从内走出,瞧见他后平静道:“保成也来了,走吧, 一起去见皇祖母。”
一夕之间, 后宫传遍了太皇太后病危的消息。
从前几日起, 康熙每日的请安便只能与太皇太后隔着屏风, 老太太疲倦地将他打发走, 要求他专注朝政。这一回, 却是真正觉得自己生机将绝, 开了宫门打算安排后事呢!
到达慈宁宫时,后宫妃嫔都已经到了,皇太后在厅堂坐镇着, 手中拿着佛珠, 口中正在念念有词。厅堂之中针落可闻,安静地令人窒息。
康熙到来,打破了这一种平静,待苏麻喇姑送皇贵妃与荣妃从内走出,康熙忙迎了上去。
苏麻喇姑行礼道:“太皇太后想请太子殿下单独进去。”
康熙愣了愣,转头去瞧胤礽,胤礽也呆呆的,感到很意外。
一头雾水地走到里边,待看到床上斜靠着的老太太,胤礽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声,唯恐自己的声音惊扰到她。
从边境回来后,就听说太皇太后已免去了所有孙辈的请安,恍惚间,竟是已经快两年没有看见她了。
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已是满头银丝,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上头只是夹了一些黑色的发夹,全无装饰。她比胤礽印象中更加苍老,暗沉的面容已是一派油灯枯尽之相。
胤礽小声道:“乌库妈妈。”
老太太缓缓抬起头,朝他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让老祖宗瞧瞧。”
胤礽乖乖地靠近,给她指着坐在了床边准备好的位置上。
那位置紧挨着床,能听见老太太的轻声低语:“发展医学延寿一事,哀家都知道了。”
胤礽张了张口,诺诺道:“曾孙惭愧,没有做什么大贡献,新医学也没能找到治好您的法子。”
“你是太子,跟着皇上治国才是你该做的,哪儿需要事必躬亲地张罗那些?”
这位在胤礽印象中深居简出的老太太,扬起了慈祥的微笑:“哀家这是五脏六腑都老了,自己心里清楚。寿终正寝是人间规律,活到这把岁数,哀家已是没有什么遗憾了,唯一担心的,是孙儿。”
胤礽心头一颤,直觉有大坑在等待着自己。
“汗阿玛与乌库妈妈感情至深,您……”
“若哀家之后不再清醒,皇上悲恸太过,有伤及自身之忧,哀家才要带着遗憾而去。”
胤礽眼眶已经红了,静静地等待老太太继续说下去。
就算有坑,他也认了。
“你是他最信任的儿子,也唯有你可以劝住他。”
“若连你都劝不住,替哀家去找一个人,他能劝住皇上,你凑近一些。”
胤礽稍稍靠近,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太皇太后轻声在胤礽耳边说了一个人名,令他怔了怔,见老太太还等着他答应,忙不迭点头应下。
“好孩子,哀家知道你有孝心,”她拍了拍胤礽的手,双目已经没了光彩,浑浊地如同鱼目,却强撑着,将说话逻辑捋得通顺,吐字清晰准确。
“你是有大福气的人,皇上说,你从小身边就有仙人在教。这么些年来,大清变成了什么样,哀家虽在后宫,却也有耳闻。前几月药苦难咽,哀家还是靠喝巧克力强撑过去的呢!”
都到了这时候,老太太还能有兴致与他开玩笑,完了郑重嘱咐胤礽。
“你是要做大事业的人,哀家也知道你是个优秀的太子,你想要做什么,只管去做。”
听那斩钉截铁的话,好似她能给胤礽撑腰一般。
胤礽眨眨眼将泪花憋回去,扬起笑容哄着她:“有汗阿玛在,曾孙想做什么都有人护着。”
老太太摇了摇头,只是跟着笑,不再说其他。
趁着还有力气说话,太皇太后这才将康熙叫至身边。
胤礽乖乖退去,小美悄悄地在他耳边转述。
【老太太忧心忡忡对大朋友的爸爸说:“太子之行先于他人,偶有出格之事,乃无伤大雅。其初心皆是为国,过优,扎眼矣。上定要护持之。应哀家,无论其事何之祸,皆不废太子。玄烨今有十三子,尚小,长成后皆可为人中龙凤。太子怜幼弟,敬其兄,性敦厚。若太子失,其余十二子互有不服,大清国之基乃欲乱矣!”】
【大朋友,你折腾到连太皇太后都听说了你的“光荣事迹”。】
胤礽深深反省:孤有多很多出阁事吗?
外学与科学可是在汗阿玛眼皮子底下建立的,朝臣们都有参与,礼部分化形成新部也是经过朝廷众臣讨论下来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至于他独自一个人干的事,不就是与沙皇彼得对线了一下,再炫耀了一下孤有阿玛,这也算出阁?
胤礽摸了摸鼻子,心里却是抑制不住的悲伤:孤没有想到,乌库妈妈会忧心这些。
不仅忧心着他,还给了他一道护身符。
她为大清操心了大半辈子,满头华发,却仍在为子孙们留下后路。
就算没有这一份人情,胤礽定会按照她的嘱咐来做。
自这一天起,康熙便将手边的所有政务皆推脱给了内阁与各部院自行解决,嘱咐太子代替监国,而自己则在慈宁宫住下了,亲自给祖母喂汤药,时刻侍疾在旁。
年末至,整个皇宫中一片素净,未有一丝一毫的艳丽装饰。
康熙嘱咐胤礽:“朕欲祭天,为皇祖母祈福。”
多正常的嘱咐,却是率领朝臣祭祀天地,想要折损自己的寿命去换取祖母的寿命!
胤礽一瞧那势头不对,忙传令给杜恭俊,将太皇太后的嘱咐给布置了下去。
时至跨年的前一夜,老太太终究没能多熬一岁,药石无医,长眠而去。
临终前,她嘱咐康熙:“太宗皇帝葬于盛京,时日久远,莫去打扰他的安眠,待哀家去后,不必将我们合葬。”
康熙含泪应下,悲痛难以自已。
慈宁宫中挂上了丧幡,报丧太监前去通报各宫。
苏麻喇姑为太皇太后尸身收敛好服饰,停灵于慈宁宫东王殿。
留在阿哥所的阿哥们闻讯,一时不知所措,康熙悲恸之下留于慈宁宫。朝臣们有礼官张罗,后妃们有皇太后带着。
胤祉与胤禛商议之下,先来找太子。
“太子二哥,我们该怎么做?”
“去换上素净一些的衣裳,天冷了,穿厚一些,”胤礽分别揉了揉几位弟弟的头,对胤祉嘱咐道:“孤与大哥先去,你与四弟去将小八、小九安顿好,他们年纪还太小,先等着消息,一会儿再派人来喊他们。”
汗阿玛眼看要亲自为乌库妈妈守灵,胤礽却不能亲自去陪着他,前头挡着的汗阿玛不在,他得立起来,去稳住朝政,去稳人心,再与礼部接洽,带朝臣们前来为太皇太后哭灵。
他虽不能陪伴在汗阿玛身边,却让兄弟们轮流去陪汗阿玛,一定保证汗阿玛身边有两个儿子陪着。
谁都知道这是表明孝心的好时候,却没有一位阿哥去出那个头,兄弟几个像是默认约定好了一般,轮流出面,无人相争。
刚开始是大阿哥带着七阿哥,接下去是三阿哥带着六阿哥,四阿哥带着五阿哥,三组轮流换班,即使帝王赶他们去休息,他们也能无缝衔接。
一天过去,康熙见他们这般有组织,奇怪问他们:“是谁张罗你们来的?”
刚问出这句,他心里已是有了答案:“太子人呢?”
七阿哥老实道:“太子二哥担心您悲痛伤身,唯恐哭灵日还未到您就先倒下,担忧却又抽不开身,只能让儿子们轮流来照顾您。”
胤禔道:“朝臣启奏欲来宫中为乌库妈妈哭灵,汗阿玛未有阅览奏折,太子直接批准了。”
太皇太后薨了,按礼应当有朝臣哭灵,佟皇贵妃可不能逾越去联系朝臣,只能交给太子去做。
正说着,太子带着礼官前来请示康熙:朝臣已等候在宫门外。
停灵之后需要哭灵,胤礽全程陪着,饶是如此,康熙仍沉浸在悲痛之中,哭灵哭得人心都碎了。
胤礽悲伤落泪,还需照顾情绪大恸的汗阿玛。如此一连几个时辰,人都麻了,唯有红着眼眶给水做的汗阿玛递帕子,父子二人同样身心俱疲,却仍强撑着。
直到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僵局。
白发苍苍的杜立德走入殿内,看到太皇太后的灵柩,悲痛大哭,跌跌撞撞地冲上前去便要跪倒在地。
康熙哪儿还顾得上悲伤,大惊失色,急呼道:“速将杜太师扶起!”
杜立德还在病重,比太皇太后都要年老一上几岁,老爷子前来哭灵,情绪激动之下连康熙都拦不住他,场面一时陷入混乱之中。
“臣初为先帝之师,太皇太后将臣请出,教导辅佐皇上。曾有戏言,若臣身死,您会派人悼念,为臣写悼词,怎么如今您却走在臣前头了?……”
杜恭俊与距离最近的张英皆拉不起他,而此前还在嚎啕大哭的康熙,如今已是止了哭声,反而安慰起杜立德,亲自上前搀扶他,转头又来给胤礽使眼色:还不快将你太师傅扶着?
胤礽:……
原本需要拉一个人,现在要拉两,杜太师过来,哪儿是劝说汗阿玛保重龙体,完成太皇太后的遗愿?他是来与汗阿玛对哭的!
乌库妈妈在天之灵,您确定杜太师真能劝住汗阿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