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这次他只要往前跑。跑到无路可跑。跑到一切结束,被他们逮住……现下他只是做出遭到猎杀的猎物的本能反应:逃跑,努力逃命,努力再存活几小时、几分钟、几秒钟。老鼠在地上不耐烦地四处寻找。人类的心脏仍在跳动,只是越来越微弱。它再度停在鞋子旁边,咬了咬鞋子的皮革,只觉得柔软但厚实,是一种坚硬皮革。它又跑到那人旁边。衣服上的气味比鞋子多,散发着汗水、食物和鲜血的味道。那人依然以相同姿势躺着,动也不动,挡住入口。它抓了抓那人的腹部。
我并不是不想活了,老爸,但我必须一死,这样才能终结这些鸟事。世界上应该有种更好的方式才对,你说是不是?应该有种无痛的方式,可以让你毫无痛苦地离开身体,进入光亮,而不是像这样被该死的冰冷黑暗慢慢围绕。有人应该在马卡洛夫子弹上涂上鸦片剂,应该像我对待长癣的脏狗鲁弗斯那样对待我,应该替我买一张通往极乐世界的单程票,我的老天!但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不是需要处方笺或卖光了,就是贵得离谱,你得出卖灵魂才尝得到它们的滋味。人生就像是一家超过你预算的餐厅,账单上的金额叫作死亡,你为了没机会尝到的食物必须付出性命,所以你点了菜单上最贵的一道菜,反正你都已经上了这艘贼船不是吗?如果幸运的话,你的嘴巴会塞满食物。
好吧,老爸,我还是别再发牢骚了,你先别走,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接下来很精彩哦。刚才说到哪里了?对,我们去摩托帮俱乐部闯空门过后几天,彼得和安德烈来找欧雷克和我,他们替欧雷克戴上眼罩,载我们去老头子的家,带我们走进地下室。我从来没去过地下室,他们带我们穿过低矮狭长的通道,我们必须把头压低才能通过,肩膀摩擦着两侧墙壁。我逐渐明白,那不是地下室,而是地底隧道,可能是条逃生通道。但这条逃生通道没帮上贝雷哥什么忙,他看起来活像只被淹死的老鼠。好吧,他真的是只被淹死的老鼠。
接着他们带欧雷克回到车上,带我去见老头子。老头子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们之间没有桌子。
“你们两个在场吗?”他问道。
我直视他的双眼:“如果你是在问我,我们是不是去过摩托帮俱乐部,答案是没有。”
他静静地打量我。
“你跟我一样,”最后他说,“说谎的时候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虽然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我觉得在他脸上看见了一丝微笑。
“那,古斯托,你明白楼下那是什么吗?”
“那是卧底警察贝雷哥。”
“没错,可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猜猜看。”
老头子前世一定是个蹩脚的老师,反正无所谓,我回答说:“他偷东西。”
老头子摇了摇头:“他发现我住在这里。他知道他手上的证据不足以申请搜查令。最近对灰狼帮的逮捕行动和对他们俱乐部的突袭行动过后,他看见了不祥征兆,那就是无论他手上的案子多漂亮,他都绝对拿不到搜查令……”老头子咧嘴而笑。“我们警告过他,以为这样就能阻止他。”
“是哦?”
“像他这种卧底警察仰赖的是假身份,他们以为自己的真实身份不会被人发现,没人知道他们的家人是谁,可是只要有正确的密码,警察数据库里什么都找得到。比如说,如果你在欧克林受人信任,你就会有密码。可是我们该怎么警告他呢?”
我不假思索便回答说:“撞死他的小孩?”
老头子面色一沉:“古斯托,我们不是禽兽。”
“抱歉。”
“再说,他根本没有小孩。”他发出嘎嘎的笑声,“但他有个妹妹,说不定只是个养妹。”
我点了点头。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说谎。
“我们跟他说,他妹妹会遭到强暴,再被杀死。可是我看错了他。他不去想他必须保护亲人,却发动攻击,单枪匹马、孤注一掷的攻击。昨天晚上他成功侵入这里,出乎我们的意料。他可能很爱这个妹妹吧。他还带了枪。我下到地下室,他跟了过去,后来他就死了。”老头子侧过了头,“他是怎么死的呢?”
“他的嘴巴有水冒出来,淹死的?”
“正确,不过是在哪里淹死的?”
“他是从大湖之类的地方被捞起来,再送来这里?”
“不对。他闯进这里,结果却淹死了。所以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动动脑筋!”他恶狠狠地说,“你想活命,就必须动脑筋,从你看见的事物中归纳出结论。这就是现实人生。”
“好啦好啦,”我试着动动脑筋,“那个地下室其实不是地下室,而是一条隧道。”
老头子交抱双臂:“然后呢?”
“它比这栋房子还要长,出口可能在野外。”
“可是?”
“可是你说过隔壁房子也是你的,所以隧道可能通到那里。”
老头子露出满意的微笑:“猜猜看隧道有多老吧。”
“很老,墙上都是青苔。”
“那是水藻。当年反抗军对这栋房子发动四次攻击之后,盖世太保首领莱因哈德就下令挖掘这条隧道,也成功阻止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每天下午,莱因哈德回到家,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这栋房子的大门,打开电灯,然后就穿过隧道,到隔壁他真正居住的房子里,而众所周知住在隔壁的德军中尉就过来这里。这个中尉会在这栋房子里走动,穿着跟莱茵哈德一样的制服,窗户通常都会关上。”
“他是个诱饵。”
“没错。”
“这关我什么事?”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真实人生是什么样子,古斯托。这个国家的人多半都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生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我告诉你这些事是想跟你说我信任你。”
他用非常认真的眼神看着我,表示他说的这番话非常重要。我假装我明白了,但其实我只想回家,说不定他也看得出来。
“很高兴见到你,古斯托。安德烈会载你们两个回家。”
途中车子经过一所大学,校园里想必有个学生摇滚乐团正在户外舞台上表演,暴烈的吉他声传进我们的耳朵里。布林登路上有无数年轻人朝我们的方向走来,脸上洋溢着笑意,充满希望,仿佛有人承诺他们一个光明未来似的。
“那是什么?”欧雷克问道,他依然蒙着眼罩。
“那个啊,”我说,“是不真实的人生。”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淹死的?”哈利问道。
“不知道。”欧雷克说,他的脚抖得更加厉害,整个身体都在颤动。
“好吧,所以你被蒙住眼睛,那说说你们坐车回来的路上你记得什么或听见什么,比方说你下车的时候有没有听见火车或电车的声音?”
“没有,我们到的时候正在下雨,所以我听见的都是雨声。”
“大雨还是小雨?”
“小雨。下车的时候我几乎没感觉到下雨,可是我听见了雨声。”
“好,小雨通常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说不定是因为雨打在树叶上?”
“有可能。”
“你走向大门的时候脚底下踩的是什么?人行道?石板路?草地?”
“碎石路吧,我想。对,我听见了嘎吱声,所以我才知道彼得站在哪里。他体重最重,所以发出的声音最大。”
“很好。门前有台阶吗?”
“有。”
“台阶有几级?”
欧雷克呻吟了一声。
“好吧,”哈利说,“你走到门前的时候还在下雨吗?”
“对,当然。”
“我的意思是说,雨水有没有落在你的头发上?”
“有。”
“所以没有门廊之类的结构。”
“你打算搜索全奥斯陆没有门廊的房子?”
“这个嘛,奥斯陆不同地区的房子建于不同时期,所以会有一些共同的特色。”
“附近没有电车经过,门前有碎石路和台阶又没有门廊的木造房屋,是什么时期建造的?”
“你的口气好像警察署长,”哈利说,但欧雷克连笑都没笑,效果不如预期,“你们离开的时候,你有没有听见附近有什么声音?”
“比方说?”
“比方说行人穿越人行横道的哔哔声。”
“没有,没听见那种声音,可是我听见了音乐声。”
“是录音的还是现场的?”
“我想应该是现场的,打击乐器的声音很清楚,还能听见吉他的声音,随风飘送。”
“听起来像是现场演奏,你的记性很好。”
“我会记得是因为他们演奏的是你的歌。”
“我的歌?”
“你那些cd里的一首歌。我会记得是因为古斯托说那不是真实的人生,他一定是听见他们唱的歌词,所以才下意识地那样说。”
“哪句歌词?”
“好像是跟做梦有关,我忘了,可是你以前常放那首歌。”
“仔细想想,欧雷克,这很重要。”
欧雷克看着哈利,他的脚停止抖动。他闭上眼睛,试着哼出旋律:“他只是一直做大头梦……”他睁开眼睛,涨红了脸,“有点像这样。”
哈利也哼了一遍,但摇了摇头。
“抱歉,”欧雷克说,“我不是很确定,我只听见几秒钟而已。”
“没关系,”哈利说,拍了拍欧雷克的肩膀,“告诉我摩托帮俱乐部发生什么事吧。”
欧雷克的脚再度开始抖动,他深深吸了两大口气。他学过在起跑线上蹲下之前要先做这个动作。接着他开始述说事发经过。
说完之后,哈利静坐良久,只是不断搓揉颈背:“所以你们把一个人钻死了?”
“不是我们,是那个警察。”
“你不知道那个警察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属于哪个单位?”
“不知道,古斯托和那个警察都很小心不透露他的身份。古斯托说我不知道最好。”
“你不知道后来尸体是怎么处置的?”
“不知道。你会去跟警方告发我吗?”
“不会。”哈利拿出一包烟,拍出一根。
“可以给我一根吗?”欧雷克问道。
“抱歉,小子,这有害你的健康。”
“可是……”
“除非你让汉斯把你藏起来,把找伊莲娜的事交给我。”
欧雷克望着体育场后方山坡上的公寓,公寓阳台上仍挂着花箱。哈利看着欧雷克的侧脸,只见他的喉结在细瘦脖子里上下跳动。
“好。”欧雷克说。
“很好。”哈利递给他一根烟,替两人点烟。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要装金属手指了,”欧雷克说,“这样你才能抽烟。”
“对啊。”哈利说,用钛金属义肢和食指夹着香烟,同时在手机里寻找萝凯的号码。结果他发现没必要跟她要汉斯的电话,因为汉斯正好跟她在一起,说会马上过来。
欧雷克弓起身子,仿佛天气突然变得很冷:“他会把我藏到哪里?”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的睾丸很敏感,人家只要一提到‘汽车电瓶’这几个字,我马上就会把秘密全都供出来。”
欧雷克大笑,笑声颇短,但总是笑了:“我才不信呢,他们就算杀了你,你也不会说。”
哈利看着欧雷克。为了看欧雷克一展笑颜,他愿意说一整天冷笑话。
“欧雷克,你对我的期望总是这么高,太高了。我也总是希望你眼中看见的我比真正的我还要好。”
欧雷克低头看着双手:“男孩子不是都会把父亲当作英雄吗?”
“也许吧。我不希望你把我视为抛弃者,那种会搞失踪的人,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我想说的是,我不在你身边不代表你对我不重要。我们都没办法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我们都被……困在各式各样的囚牢里,困在自己的身份认同里。”
欧雷克抬起下巴:“困在垃圾和屎堆里。”
“也可以这样说。”
他们同时抽了口烟,看着烟雾在风中飘散,朝一望无垠的湛蓝天际飘去。哈利知道尼古丁无法抚慰欧雷克的瘾头,但至少可以让他稍微转移注意力,这都只是为了接下来的几分钟做好准备。
“哈利?”
“什么事?”
“你为什么没回来?”
哈利先吸了口烟才回答:“因为你妈妈认为我对你们有不好的影响,她说得没错。”
哈利继续抽烟,遥望远方。他知道这时欧雷克不希望他看他。十八岁少年哭的时候,不会希望有人看他,也不会希望有人用手臂搂住他的肩膀,说些安慰的话。他只会希望哈利默默待在一旁,不要说话,不要分心,跟他一起并肩思考即将来临的人生赛事。
他们听见有辆车驶来,便走下看台,走进停车场。哈利看见汉斯把手搭在萝凯的手臂上,因为她立刻就要冲下车子。
欧雷克转头看着哈利,打起精神,用拇指勾住哈利的拇指,右肩轻推哈利的肩膀。哈利不想让他这么轻易就过关,把他拉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要赢。”
伊莲娜·韩森最后的地址就是她家,位于葛拉森区的一栋半独立式住宅,屋前有个杂草丛生的小院子,里头种了没结苹果的苹果树,还有架秋千。
来开门的是名青年男子,哈利估计大约二十岁,面孔很眼熟。哈利的警察头脑只在数据库里搜索了十分之一秒,就找到了答案。
“我叫哈利·霍勒,你应该是斯泰囷韩森吧?”
“对。”
斯泰因脸上混合着年轻人特有的天真和警觉,他已体验过这世界的善与恶,但在面对世界时,仍在过度敞开心扉和过度压抑小心之间摆荡。
“我在照片上看过你,我是欧雷克·樊科的朋友。”
哈利观察斯泰因那双灰色眼珠的反应,但有点看不出所以然来。
“你可能已经听说他获释的消息了吧?有人承认自己是杀害你养弟的凶手。”
斯泰因摇了摇头,脸上表情依然少得不能再少。
“我以前是警察,我正在找你妹妹伊莲娜。”
“为什么?”
“我想确定她没事,我已经答应过欧雷克了。”
“太好了,好让他继续喂她吸食毒品吗?”
哈利变换站姿:“欧雷克已经戒毒了,你应该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但他还是戒了,因为他想找到她。他爱伊莲娜,斯泰因。但我想找她是为了大家着想,而不只是为了欧雷克。我对找人还蛮有一套的。”
斯泰因看着哈利,迟疑片刻才把门完全打开。
哈利跟着他走进客厅。屋里很整齐,家具齐全,但看起来似乎没人住。
“你父母……”
“他们已经不住这里了,我只有离开特隆赫姆的时候才会来住。”
斯泰因说话时发的r音特别卷舌且明显,这种口音对于请得起保姆的南挪威家族而言曾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不知为何,哈利心想,这种口音会让你的声音容易被人记住。
一台看起来从没被弹过的钢琴上放着一张照片,照片少说也有六七年了,里头的伊莲娜和古斯托年纪都比较小,身形也小了一号,身穿运动服装,顶着的发型哈利猜想现在他们自己看了都会觉得难为情。斯泰因站在后方,表情严肃。母亲双臂交抱,脸上挂着纡尊降贵、近乎嘲讽的微笑。父亲脸上的笑容让哈利觉得拍摄这张全家福是他的意思,因为他是照片中唯一展现出热忱的人。
“所以这是你们一家人?”
“过去的事了,现在我爸妈已经离婚。我爸搬去了丹麦,其实应该说‘逃去’才对。我妈住院了。其他的……呃,其他你显然都已经知道了。”
哈利点了点头。一人死亡,一人失踪,对家族来说是很大的损失。
哈利自己找了张深扶手椅坐下:“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好帮我寻找伊莲娜?”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哈利露出微笑:“说说看。”
“伊莲娜在经历过一些她不肯跟我说的事情之后,搬到特隆赫姆去跟我住,但我很确定这些事古斯托都有份。她把古斯托理想化,什么事都愿意为他做,以为他在乎她,只因为他偶尔会拍拍她的脸颊。几个月后她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就说她得回奥斯陆,而且不跟我说明原因。这已经是四个月以前的事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也没有她的消息。两个多星期后,我因为一直联络不上她,所以跟警方报案说她失踪了。警方只是做笔录,可能还做了点调查,然后整件事就石沉大海。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在外流浪的毒虫。”
“你有任何想法吗?”哈利问道。
“没有,可是她一定不是出于自愿的,她不是那种会……抛弃别人的人。”
哈利不知道斯泰因指的是谁,但他却被这句话刺了一下。
斯泰因搔了搔前臂的结痂:“你们这些人到底是看上她哪一点?是觉得她像女儿吗?你们觉得上自己的女儿是可以的吗?”
哈利讶异地看着斯泰因:“你是什么意思?”
“你们这些老不休看见她总是流口水,只因为她看起来像十四岁少女。”
哈利回想置物柜里那张照片。斯泰因说得没错,他的这番话因此在哈利心中占了一席之地。伊莲娜的遭遇有可能跟本案毫无关联。
“你在特隆赫姆的挪威科技大学念书?”
“对。”
“念什么?”
“信息科技。”
“嗯。欧雷克也想继续念书,你认识他吗?”
斯泰因摇了摇头。
“你没跟他说过话?”
“我们可能碰过几次面,可以说每次都非常短暂。”
哈利细看斯泰因的前臂,这算是他的职业病。斯泰因的前臂除了那处结痂之外,没有其他异状。当然没有,斯泰因是幸存者,是必须面对这种残局的人。哈利站了起来。
“总之你弟弟的事我很遗憾。”
“是养弟。”
“嗯。可以跟你要电话吗?以免以后有事要跟你联络。”
“例如什么事?”
两人面面相觑。答案回荡在半空中,无须阐述,难以明言。结痂被抓破,一条鲜血流向斯泰因的手掌。
“有件事可能会有帮助,”斯泰因说,这时哈利已走到门外的台阶上,“你打算去找的那些地方,像厄塔街、莫德斯戴咖啡馆、公园、宾馆、毒虫聚集所、红灯区,这些地方都可以不用去,因为我都已经找过了。”
哈利点了点头,戴上太阳镜:“保持手机畅通,好吗?”
哈利想去罗莉咖啡店吃午餐,才踏上台阶,却突然很想喝啤酒,便在门口掉头,改去文学之家对面一家新开的餐厅,但他看了看里头的客人就离开了,最后去了布拉餐厅,点了泰式下酒菜。
“饮料呢?胜狮啤酒怎么样?”
“不要。”
“虎牌啤酒?”
“你们只有啤酒吗?”
服务生明白暗示,拿了杯水来。
哈利吃了明虾和鸡,没去动泰式香肠。他打电话去萝凯家,请她找出多年前他留在霍尔门科伦区她那栋大宅里的cd。那些cd有的是他自己喜欢听,有的是他想介绍给他们听的,比如埃尔维斯·科斯特洛、迈尔斯·戴维斯、齐柏林飞船、贝西伯爵、游击队乐队、穆迪·沃特斯。
她把这些cd留在架子上,不带嘲讽意味地称之为“哈利式音乐”。
“我想请你把每一首歌的歌名念给我听。”他说。
“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
“好吧。第一张是阿兹特克照相机乐队。”
“你是不是……”
“对,我是按照字母顺序来收纳的。”她的口气有点不好意思。
“这种事只有男生才会做吧。”
“这种事是哈利会做的,这些又是你的cd。我开始念歌名了好吗?”
二十分钟后,萝凯念到了以字母w开头的威尔可乐队(wilco),哈利仍想不到任何关联。萝凯叹了口气,但仍继续念。
“《醒来觉得苍老》(whenyouwakeupfeelingold)。”
“嗯,不是。”
“《仲夏夜之梦》(summerteeth)。
“嗯,下一首。”
“《未来时代》(inafutureage)。”
“等一下!”
萝凯依言等待。
哈利开始哈哈大笑。
“什么事那么好笑?”萝凯问道。
“《仲夏夜之梦》的副歌是这样唱的:‘他只是一直做这个梦’。”
“好像不是太好听啊,哈利。”
“当然好听!我是说这个乐队唱得很好听,唱得很美,所以我放了好几次给欧雷克听,可是他把歌词听成了‘他只是一直做大头梦’。”哈利又哈哈大笑,唱了起来,“他只是一直做大头梦……”
“拜托,哈利。”
“好吧。你可以用欧雷克的计算机上网帮我搜索一下吗?”
“搜索什么?”
“搜索威尔可乐队,找到他们的网页,看他们今年有没有来奥斯陆开演唱会,如果有的话,地点在哪里。”
六分钟后,萝凯回到电话上。
“有一场。”她把地点告诉哈利。
“谢谢。”哈利说。
“你那个声音又回来了。”
“什么声音?”
“那种高昂的声音,年轻有活力的声音。”
下午四点,不祥的铅灰色云朵犹如敌军舰队般席卷而来,占领奥斯陆峡湾上空。哈利驾车在斯科延区转弯,朝维格兰雕塑公园的方向开去,在图瓦尔艾立森路路旁找了位子停下。他打了三次米凯的手机都没人接,便打到警署,对方说今天米凯早退,去奥斯陆网球俱乐部陪儿子练球。
哈利看了一会儿天上的云朵,然后前往奥斯陆网球俱乐部,审视里头的设备。
这是家一流的网球俱乐部,备有红土球场和硬地球场,甚至还有一个设了看台的中央球场,但十二块场地中只有两块在使用。挪威人比较喜欢足球和滑雪运动,打网球只会招来耳语和怀疑的眼光。
哈利在一个红土球场找到米凯,他正从篮子里拿出网球,轻轻喂球给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看起来像是在练习打反拍斜线,只是他打得球到处乱飞。
哈利穿过米凯后方的栅门,走到场上,站在他旁边:“看来他打得有点吃力。”哈利说着,拿出一包烟。
“哈利,”米凯说,手上不停,目光依然注视着小男孩,“他已经慢慢上手了。”
“你们两个长得有点像,他是不是……”
“我儿子菲利普,今年十岁。”
“时间过得真快。他有天分吗?”
“他从父亲那里遗传到一些,我对他有信心,他只是需要别人逼而已。”
“这种行为好像已经不合法了。”
“我们都希望孩子能够成材,哈利,虽然有时可能会有点揠苗助长。跑起来啊,菲利普!”
“你去查过马丁·普兰了吗?”
“普兰?”
“镭医院的那个驼背怪咖。”
“哦,对,你的直觉。答案是‘是的’跟‘没有’。也就是说,是的,我去查过了。没有,我们没查到他什么事,什么都没查到。”
“嗯。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蹲下来啊!什么事?”
“我想请你申请搜查令,挖出古斯托·韩森的尸体,采集他指甲底下的血迹,重新化验。”
米凯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离开,想看看哈利是不是认真的。
“已经有人自首了,看起来也很可信,哈利,我认为申请搜查令被驳回的概率很高。”
“古斯托的指甲底下的确有血迹,可是血样还没化验就被污染了。”
“这种事难免会发生。”
“可是很少。”
“那你认为血迹是谁的?”
“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但既然第一份血样受到污染,那就表示它给某人带来危险。”
“比如说这个自首的药头阿迪达斯?”
“他的本名是克里斯·雷迪。”
“总之现在欧雷克·樊科已经获释了,你对这案子不是已经可以放手了吗?”
“总之他打反拍不是应该双手握拍吗?”
“你懂网球?”
“在电视上看过。”
“单手反拍可以培养个性。”
“我连血迹是不是跟命案有关都不知道,说不定是某人不想跟古斯托扯上关系。”
“例如?”
“说不定是迪拜。再说,我并不认为阿迪达斯杀了古斯托。”
“为什么?”
“一个铁石心肠的药头会突然自首说他杀人?”
“我懂你的意思,”米凯说,“可是自首就是自首,还十分可信。”
“再加上这只是件毒虫命案,”哈利接口说,躲过一颗乱飞的球,“你手上要破的案子已经够多了。”
米凯叹了口气:“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啊,哈利。我们资源有限,没办法把力气花在已经找到答案的案子上。”
“找到答案?那是‘真正的’答案吗?”
“身为主管,我不得不接受不可靠的说辞。”
“好啊,那我提供你两件命案的答案,换取你帮我找一个安全地点。”
米凯停止发球:“什么?”
“第一件命案发生在摩托帮俱乐部,死者是个名叫图图的灰狼帮成员,网民说他的头被钻破了。”
“这个网民愿意做证吗?”
“可能吧。”
“第二件命案呢?”
“死者是卧底警察,尸体被冲上歌剧院的岸边。同一个网民说他看见这个警察死在迪拜家地下室的地上。”
米凯眯起一只眼睛,脸上斑纹泛起红晕,让哈利联想到老虎。
“爸!”
“菲利普,拿水壶去更衣室装水。”
“爸,更衣室的门上锁了!”
“密码是什么?”
“国王出生的那一年,可是我不记得了……”
“在你记起来以前先忍耐一下口渴,菲利普。”
小男孩拖着脚步穿过栅门,双手垂在身侧。
“你想怎样,哈利?”
“我希望你派一组人去奥斯陆大学周围方圆一公里的地区仔细搜查,列出所有符合这个描述的独栋建筑清单。”哈利把一张纸交给米凯。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开了场演唱会。”
米凯知道哈利不会再透露更多详情,便低头看着那张纸,大声念了出来:“老木屋、有长长的碎石车道、种了落叶树、大门口有台阶、没有门廊?看起来布林登区有半数的房子都符合这个描述。你想找什么?”
哈利点了根烟:“鼠窝、鹰巢。”
“假使我们找到了,那之后呢?”
“你跟你的属下需要搜查令才能做事,像我这样的小老百姓呢,可能会在秋天的晚上迷路,不得不到附近的房子寻求庇护。”
“好吧……我来想想办法。可是请你先说说为何这么急着要逮到这个迪拜。”
哈利耸了耸肩:“可能是职业病吧。把清单寄到底下那个电子邮箱,再看看我可以帮你查到什么。”
哈利离开的时候,菲利普正好返回球场,水壶里空空如也。哈利朝车子走去时,听见网球击中球拍的声音,接着是低低的咒骂声。
远处传来乌云舰队的隆隆炮声。哈利上车时,天色已黑得有如夜晚。他发动引擎,打电话给汉斯。
“我是哈利,现在对非法掘墓的刑罚是什么?”
“呃,我猜是四到六年徒刑。”
“你愿意冒这个风险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接着说:“目的是什么?”
“为了逮到杀害古斯托的真凶,说不定还能逮到追杀欧雷克的人。”
“如果我不愿意呢?”他又很快地接着说,“我去。”
“好。你去查出古斯托下葬的地方,准备几把铲子、手电筒、指甲刀和两把螺丝刀。我们明天晚上动手。”
哈利驾车经过索利广场时,大雨倾盆而下,猛烈地打在屋顶上、街道上,以及伫立在夸拉土恩区那家店门敞开的酒吧对街的男子身上。
哈利走进旅馆,年轻接待员用忧心的眼神看着他。
“你要不要借把雨伞?”
“不用,除非你们旅馆漏水。”哈利说,用手拨了拨他那头刷子般的短发,弄得细小水珠四处飞溅,“有我的留言吗?”
接待员大笑,仿佛哈利说了个笑话。
哈利上到三楼楼梯时,似乎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四周一片寂静。他刚才听见的如果不是自己脚步声的回音,就是对方也停下了脚步。
哈利缓缓爬上楼梯,一进入走廊就加快步伐,将钥匙插进门锁,把门打开,扫视漆黑的房间,望向院子另一边那个女人亮着灯的房间。房里没人,到处都没人。
他把灯打开。
灯一亮,他就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映影,还有一个人站在他背后。他立刻感到一只厚重手掌捏住他的肩膀。
哈利心想,唯有幽灵才能移动得那么迅捷、无声无息。他立刻转身,但知道已然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