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琛。对面看上去很从容。
程韵赶紧握着笔开始记录。
4月13日晚上9点到10点这段时间你在哪?
在家,陆时琛并不回避,出去了一趟。
去哪儿?
案发现场的那栋楼附近,孟警官不是知道么?
出乎孟昭意料,相比上午那次,陆时琛这次出奇的坦白,他继续问:为什么要去那里?去做什么?
因为楼上的住户给我留了一张字条,说有重要的东西要给我。
因为与后面的话之间微微停顿,且陆时琛搁在桌上的那只手,食指轻微抬了一下,孟钊判断着刚刚这短暂的片刻陆时琛在想什么,他继续问:字条还在么?
扔了,一张废纸而已,陆时琛说,见孟钊又蹙着眉盯着自己,他停顿了一会儿说,不过我记得字条上的内容,要听么?
说。
陆先生,我是您楼上的住户周衍,有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您,能不能请您在4月13日晚上九点左右来华亭街附近的拆迁区一趟,我在7号楼的楼下等您。是很重要的事情,请一定要来。周衍,138XXXXXXXX。陆时琛用不紧不慢的语速背出纸条上的内容。
实话实说,陆时琛的声音是挺好听的,相比从前,音色似乎变沉了一些。但现在不是顾及这些的时候,孟钊观察着陆时琛脸上的神色,陆时琛是最不好对付的那一类人,就算在说对自己最不利的事情时,他脸上的表情也不会有丝毫波动。
对付这种面瘫,微表情分析课并不太能派得上用场。
孟钊手里的笔在指尖转了两圈,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把这一长串内容连同电话号码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放到平常人身上可能显得有点可疑,但孟钊清楚地知道,陆时琛就是有这种过目不忘的天赋。
所以那晚9点你准时过去了?孟钊问。
陆时琛想了想:也不算准时。
根据陆时琛的话,孟钊拼凑出陆时琛被卷入这案子的始末。
一周前,周衍到楼下去找过陆时琛,但那天下午陆时琛不在家,于是周衍留下了字条贴在陆时琛的门上。一天之后陆时琛到家,看了一眼字条后将其撕下并扔到了垃圾桶里。据陆时琛所说,当时他并不打算过去。
但案发当晚九点多,陆时琛处理完工作,忽然想到了这件事情,于是给周衍拨去了电话。电话接通了,但那头只有细微的摩擦声,对方一直没说话。
陆时琛觉得事情有些怪异,于是换了衣服出门,开车去了那片拆迁区,但到了7号楼楼下之后,却发现周衍并不在那里。
所以案发当晚你给周衍打过电话?通话记录给我看一下。
陆时琛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两下,调出通话记录的界面,将手机推到孟钊面前。
孟钊看了看上面的时间13日晚21点7分,通话时间9秒,跟周衍手机上的一致。
如果陆时琛说的是实话,那当时接通电话却不吭声的人应该就是凶手。
不过,字条内容没有任何物证,陆时琛也有可能在说谎。如果陆时琛在说谎,孟钊飞速地在脑中思考这种可能性陆时琛先躲开监控勒死周衍,清理犯罪现场,然后给周衍拨通电话并用周衍的手机接通,十几分钟后再次招摇地出现在监控中,这脑回路是不是太曲折了点?
以陆时琛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冷漠性格,如果能做到不露痕迹地杀死一个人,他会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让自己卷入这场凶杀案中吗?
只是话又绕回来那根狗毛到底是怎么出现在周衍身上的?
孟钊划动手机屏幕,看到下面还有一个拨出未接的红字记录,也是给周衍打过去的。
后来再拨过去他没接?孟钊抬眼看陆时琛。
关机了。
是关机了还是陆时琛在制造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孟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翻看了一下通话记录,通话记录再无可用的线索,孟钊将手机还给陆时琛。
从收到纸条到今天,你有跟周衍碰过面吗?
没有。
以前跟周衍也不认识?能不能猜到他找你到底什么事?
不认识,猜不到。
既然收到过周衍留下的字条,也给周衍打过电话,孟钊盯着陆时琛,那这么重要的信息为什么上午不说?
我猜孟警官可能更享受自己发现线索的乐趣。
孟钊磨了磨后槽牙,要不是现在录音和录像设备都在开启状态中,他简直想一拳朝陆时琛挥过去。
手机震了一下,孟钊低头一看,厉锦发来了消息:孟队,周衍的家属问什么时候能把尸体接走?
孟钊从椅子上起身:我先出去一趟。
程韵抬头看他:那她的手藏在桌子下面指了指对面,意思是问要拿陆时琛怎么办。
等我回来再说。孟钊说完,拉开讯问室的门走出去。
法医室里,厉锦正倚着桌子,指导她新来的帮手海松往系统里输解剖记录。
见孟钊过来,厉锦直起身:孟队。
厉锦三十出头,不仅技术厉害,还有一招是市局上下不得不服的她可以每天穿着8厘米的细高跟解剖尸体和跟刑侦支队出外勤,雷打不动,四平八稳。
厉锦本来就一米七,也不知这种对高跟鞋的执念是打哪来的。
蹬着8厘米高跟鞋的厉锦比孟钊稍微矮一些,孟钊走到尸体旁边:我再来看一眼。
孟钊观察尸体脖颈上的勒痕,从杂乱无章的几条勒痕来看,案发当时凶手尝试多次才将人勒死。
有绳子吗?孟钊问。
我找找,应该有。厉锦走到旁边的储物柜翻找出一根麻绳递给孟钊。
海松,孟钊喊了声正录入系统的海松,走到他旁边,站起来帮个忙。
海松刚站起来,一根绳子就套到了他脖子上,继而就被一股由不得他反抗的力量拖着往后走了两步,他嗓子里发出呃呃两声呼吸困难的声音。
孟钊很快松开海松,海松捂着脖子,满脸通红地咳嗽:孟队,不带这样搞突然袭击啊
不好意思啊,做个实验,孟钊把绳子递给海松,来,给你个报仇的机会,你勒我。
我哪敢啊我
没事儿,孟钊说,别勒死就行。
海松把绳子套到孟钊脖子上,在他的鼓励下才敢使上劲孟钊的职位跟厉锦平级,算是他的上司。
停,别动啊。孟钊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麻绳位置。
等海松拿掉绳子之后,他走到尸体旁边,手指轻压着勒痕道:这几条,看绳子交叉的位置,都是从背后勒的,只有这一条是从正面勒的,说明凶手当时先趁周衍不注意,从背后勒住他,等到把周衍放倒之后,再从正面勒了这致命的一下,对吧?
厉锦点头道:对,你是想根据勒痕的走向推断凶手的身高?这可不好精准推算啊。
也不用太准确,孟钊说,你看这几条从背后勒住的痕迹,走向轻微朝下,说明凶手应该比周衍矮,或者跟周衍差不多高,大概率不会比周衍高太多。
这倒是,如果凶手比周衍高很多,位置靠下反而会不好使力。
从法医室离开,孟钊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沉思。周衍身高1米73,而陆时琛孟钊粗略估计陆时琛的身高,他自己183,陆时琛还要比他稍高一些,187左右?
一个身高187的成年男人想要勒死一个173的人,按常理应该不会造成这么靠下的勒痕,况且,陆时琛不会不知道,靠近舌骨的下颌位置才是脖颈处最脆弱和致命的部位。
孟钊走下楼梯,手机震了一下,程韵发来了消息:
钊哥,陆时琛说他的律师过来了,他申请跟律师见面。
律师来得这么快?陆时琛不会把他爸找过来了吧?
孟钊低头回复消息:没什么事儿了,让他走吧,随时保持联系方式畅通。
是解除嫌疑了吗?
算是吧,证据不足。
孟钊下到二楼,正跟从讯问室出来的陆时琛撞见,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陆时琛的父亲,陆成泽。如他猜测,陆时琛果然把他爸找来了。
十几年前,陆成泽曾帮过孟钊的舅舅打赢过一场官司,算是他家的恩人,按照礼数,孟钊得上去打个招呼。
在跟陆时琛一起朝陆成泽走过去时,孟钊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清的音量说:没想到陆先生看着人模狗样的,遇事儿还是第一时间要找爸爸啊。
陆时琛看他一眼:莫名被卷入一场凶杀案案,第一时间找律师是常规操作。我倒是想找孟警官帮忙,你肯帮么?
孟钊笑了笑,甩给他一句冠冕堂皇的推辞:我只站在正义的那一方。
两人走到陆成泽面前,孟钊跟陆成泽打招呼:陆叔,好多年不见了,您还记得我吧?
大概是孟钊这些年着实没怎么变,陆成泽看样子只是回忆了短暂的片刻,就记起了孟钊:孟钊,对吧?
是,孟钊和陆成泽握手,您看起来一点儿都没变。
孟钊这句话倒也不算完全客套,陆成泽虽然年逾半百,但一点也不见老,顶多四十出头的模样,就这么风度翩翩地站在市局大厅,派头能比得上顾局,脸上的褶子却没有顾局的一半多。
陆成泽跟孟钊寒暄完,转而问陆时琛:怎么会跟凶杀案扯上关系?
不知道。陆时琛言简意赅。
孟钊算是看明白了,陆时琛这张脸上的纸皮面具不是为他专属定制的,他对着他爸也是一样的德性。这人其实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小孟,事情严重吗?陆成泽转而问孟钊。
暂时没事了陆叔。孟钊宽慰一句。又把目前能透露的案情大致说了几句,在打消了陆成泽的顾虑后,他把父子俩送出了市局大厅。
送走陆成泽和陆时琛,孟钊看了一眼手机,得,忙活了一整天,除了锁定陆时琛这个嫌疑人,又暂时排除了他的嫌疑之外,他对这案子还是毫无头绪。
前去排查秦小柏和赵云华的两个同事先后回来了,都按照孟钊说的,把相关的监控记录带了回来。
秦小柏当时确实在上夜班,任彬把监控视频打开,把收集到的信息汇报给孟钊,他在这个红谷会所工作,九点到十点之间正在包间里陪客人喝酒,除了中间去了一趟厕所,别的时间都没离开过。
难怪在说起工作的时候有些吞吞吐吐,孟钊回忆着秦小柏跟他对话时的表情,原来是工作内容有些难以启齿。
只是陪酒?旁边的周其阳看着屏幕上灯红酒绿的画面,啧了一声,派出所这扫黄工作做得不到位啊。
要不派你过去监督工作?孟钊看他一眼。
别别别钊哥,周其阳把硬盘插入电脑,自己把话题带回来,咱们看案子,那个赵云华说自己昨晚不到九点就回家了,我查了她回家必经的那条路,8点54分的时候她出现在监控画面里,那之前她去周围的垃圾桶里面翻纸箱和易拉罐了,这之后就回家了,哎你看,这时候她还在翻垃圾桶呢我问了一下周围的人,都说赵云华每天晚上回来都是一路翻着垃圾桶回来的,就是为了把没人要的纸箱捡回来卖。
监控画面上,昏黄的路灯下,赵云华站在一个垃圾桶前,掀开盖子,把里面的纸箱拿出来,塞到自己随身带着的黑色塑料袋里,然后拎着塑料袋走远了。
这两个人的不在场证明还是挺实的吧?视频播完了,周其阳说,案发时间内都有监控记录。
孟钊拖着监控画面往回播,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厉锦的法医技术毋庸置疑,既然她把被害人死亡时间锁定在9点到10点之间,而这两个人又确实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的确可以排除嫌疑了。
夜晚九点,市局刑侦办公室内弥漫着浓浓的泡面味儿。
孟钊一边翻看周衍的资料,一边在脑中勾勒受害人画像。周衍的电脑上信息量爆炸,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音乐博主,周衍几乎所有的生活都是在网络上度过的。
周衍人缘不错,每周都会请朋友到家里开party,而且为人大方,据他的朋友说,几乎每次吃饭时周衍都会提前买单。除了每晚直播有点扰民之外,几乎看不出周衍会跟谁有矛盾。
身后的同事任彬走过来:孟队,刚刚周衍的一个朋友联系我,说他想起谁跟周衍有过矛盾了,我让他明早八点过来做笔录。
好。孟钊应了一声。
让大家早点回吧,现在线索还不明朗,都这么干熬时间也没什么意义。任彬又说。
在孟钊之前,任彬曾经是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他资历深,破案经验丰富,跟前任队长袁珂搭档,一度把刑侦支队带得屡受表彰。
但四年前袁珂因为身体抱恙停职之后,任彬独自挑了一阵大梁,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身上那种擅长执行却不擅长领导的问题顿时暴露无遗,还在一次案子中犯了决策错误,险些让犯罪嫌疑人逃脱追捕。
那之后陈局就把任彬撤了职,让孟钊顶替了他的位置,也正因此,任彬在支队的位置一直有点尴尬。好在他大多时候还是肯接受孟钊领导的,只是偶尔会摆些老人的架子,给孟钊一些忠告和建议。
而孟钊,虽然在破案时多次无视他的建议,但也知道要适度给他一点面子。譬如这种早点下班的不痛不痒的建议他就偶尔会采纳,让任彬心理平衡些。
孟钊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转过来看着几个还在加班的同事:那大家明天再翻,先按彬哥说的,都回去休息吧。
孟钊这一出声,办公室里刚刚埋头苦翻的几个人开始讨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