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信, 我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也是个恩将仇报的!”
落红顿时不敢再说话。
从前张孺人有两个贴身的丫头,都是从闺阁里就服侍起的。
一个去岁三月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也不知道是犯了事儿打出去, 还是求了恩典赎身,平白没了踪影。
剩下袖云,行事嚣张跋扈, 专会在外结仇, 果不其然就被杜娘子拔了去。
落红小心翼翼觑着张孺人的面色。
落红也是窦家的家生子, 当初当做二等婢女陪嫁过来,因头上两个都去了才提拔起来。
她可不是袖云那样不识时务的睁眼瞎子,一径撺掇张孺人与王妃打擂台, 后头又与杜娘子较劲。
明摆着, 这府里顶天立地的人是王爷,王爷要眷顾谁, 谁就最大。譬如袖云, 难道真是因为没看好大郎被撵出去的?
每每夜深人静, 想到服侍的是这样直眉楞眼、不懂转圜的主子,落红就觉得前途堪忧, 再想想铃兰往后的造化,简直又羡慕又嫉妒。
张秋微一脸决绝。
“去,给我备车, 我上百孙院瞧瞧大郎去。”
“啊?”
落红迟迟阻拦。
“这, 总得有个名目吧?这不年不节的,孺人要去自然没人能拦着, 可是……要再出了什么事儿, 王爷又该以为是孺人做手脚了。”
张秋微已站了起来, 把那扇子合上紧紧攥在手里。
“我亲近他儿子他不受用?大郎虽不是我生的,这些年一步一步,哪件事不是我替他做主?他要生疑心病只管去,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杜家把大郎拐走了!”
“诶!我的孺人哪!您一颗痴心天地可鉴,人家可未必领你的情呢!您也说了,大郎不是您生的,他心里头还放着一个吴娘子,孺人可倚靠的时候排在前面,一旦帮不上他忙了,可不就往后头去了吗?”
张秋微摇头,满脸不信,“大郎不是这样的人。”
落红无奈,只得吆喝小丫头们收捡孺人出门的东西,心里七上八下的,慢吞吞又挤出一句。
“奴婢多嘴,大郎身边除了内侍和石楠,就只有杜家小郎君,奴婢想着……”
她越是吞吞吐吐,张秋微越是听得着急。
处暑天气,又是午后,热浪翻滚着往人脸上来,张秋微举步往外头走,落红夹着脚步子跟上。
“你要说就痛痛快快说,不乐意说就别说!”
落红满脸尴尬,左右看看,都是不懂事的毛丫头,各个垂着头不敢嗻声。
窦家,说起来皇亲国戚威风八面,瞧瞧眼下,顶有出息的就是这位张孺人,可是就连邓国夫人从前亲自提携的崔长史,如今也不大来淡雪阁请安回话了。
再瞧瞧现在拨拉到淡雪阁来的人,提起一串子挑拣,就连一个像样的都没有。老的老小的小,尽是没指望的。
落红知道遮掩着说张孺人是听不明白的,只得直接道。
“奴婢这几个月反复想,石楠那件事儿,应当是杜娘子掀起来,借孺人的手。”
“你说什么?”
张秋微顿时一股血气冲头,驻足站在太阳地里。
明晃晃的日光打在脸上,照得她脂粉浓重的面孔一片惨白,两个乌青的眼袋突兀刺眼,像个活鬼。
落红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孺人细想,大郎身边除了内侍和石楠,还有谁?这种事大郎羞也羞死了,怎么会向人说?石楠被送走,大郎病了一场,吴娘子整个月没出来见人。奴婢去给大郎送药,瞧见她憔悴那样子,又气又伤。听闻大郎根本不是病了,是被吴娘子生生打坏的,打烂了一根藤条呢!所以事发之前吴娘子也不知道。至于王妃,韦家做下的孽,她难道良心发现?除开她们两个,还有谁的眼睛是盯着大郎的?”
张秋微眼瞪着落红,晃着手六神无主。
“杜娘子从杜家小郎君那儿知道了,不向王爷告发,也不明着告诉孺人,反而借了果儿的嘴来跟孺人说,把自己藏得好好的。王爷打发长生去泉州,本是好心,给石楠母子安排个好去处。可您瞧,长生一去大半年,谁得了益?如今明里说,长风管外院,崔长史管内院。其实呢?跟在王爷身边最得用的就是这个果儿!可他是谁的人?奴婢看得清清楚楚,但凡王爷在乐水居,果儿天大的事都能放下,通宵通宵候在外头。”
张秋微半晌才听明白,缓缓折身回房。
落红跟在身侧。
“孺人灰心几个月,府里头已变天了,孺人再不把大郎挽回来,下半辈子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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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院。
“王妃今日安好?”
广平王李俶跪倒在英芙身前,规规矩矩的问安。
他后头跟着虎头虎脑的二郎、三郎、四郎、五郎,差不多的脸盘子,差不多的装束,依次矮下去,一排粉雕玉琢的小郎君。
大娘子和二娘子另起一行,样貌就没有那么相似。
大娘子闺名叫做小圆,可是长了一张酷似李玙的方脸,大眼睛活泼爱笑,瞧着就可爱。
二娘子闺名叫做红药,眉目甚似生母吴娘子,文雅之中略带愁容。
“……好。”英芙蹙着眉头仔细观察大郎。
李俶续下去问道,“那,六郎今日安好?”
“你弟弟样样都好。倒是你,年初便听吴娘子说你病的厉害,见不得人,后头才好些,又从马上栽下来摔伤了腿,这一晃眼大半年未见,果然长大了许多。”
英芙顿一顿,“样貌都长变了。”
她正正说出众人的心里话。
才几个月功夫而已,十二岁的李俶仿佛雨后春笋刷刷抽出细条,卸去了从前极力装扮出来的成熟稳重,变得舒展而昭彰。
红药是李俶同母的妹妹,低低头没出声。
小圆扭头瞧大哥,插话道,“可不是,大哥高了,也黑了壮了。”
年初二郎年满九岁,也已在百孙院读书学习,与李俶同进同出,跟着点头,老气横秋地评价。
“大哥还变得不爱说话了。”
李俶笑了笑。
他大概是在七八岁上明白嫡庶之别的,那时候忠王府没有主母,唯有张孺人总揽大局。
张孺人的性子与王妃很不一样。
她的眼睛只看得见阿耶,不屑于为难妾侍或是儿女,可是即便如此,李俶还是能清晰的感觉到阿耶对儿女的漫不经心。
他在等待身份更高贵的儿子。
后来六郎出生,阿耶终于有了嫡子。
可是出乎李俶意料的是,阿耶与王妃的关系反而每况愈下,后来索性架空王妃与张孺人,把名不见经传的杜氏抬起来。
杜氏盛宠而无子,即便有,也无法与他抗衡。
李俶很是窃喜了一阵子,就在这个时候,石楠出现了。
她漂亮,机灵,还带着一股李俶没见识过的野蛮和凶狠。
李俶知道她肯定是被什么人故意送到他身边的,可是他没法抵抗与她亲近的诱惑。
李俶也犹豫过,是否告诉吴娘子或是张孺人,又怕她们会夺走她。
后来石楠果然消失了,毫无征兆,百孙院再没人提起,忠王府也没,就好像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个石楠。
李俶伤了心,又挨了吴娘子的打,大病一场,高烧不断,白日昏昏欲睡,每到半夜就惊厥魇妄,胡言乱语。
吴娘子吓坏了,恳求张孺人把长安叫得上名号的大夫都招到王府。大夫们纷纷表示李俶性命无忧,唯需静养,开出五花八门的安神方,却徒劳无功。
有天夜里,李俶热度稍退,睁开眼,瞧见窗外竹影映在身畔粉白的墙壁上,就像数十杆□□与横刀杂乱摆放。
吴娘子披散头发坐在墙前,佝偻着身躯。
月亮像束追光打在她脸上,把她苍白的面容照得分外明亮清晰。她双眼赤红,满怀仇恨,像匹饿极了的狼,眼窝深深凹下去,捧着个穿红着绿的土偶娃娃念念有词。
先皇后王氏因为巫蛊之术被废,还带累整个太原王氏家族倾覆。所以长安高门极其忌讳巫医、巫术。人们可以在富丽堂皇的庙宇里对着泥塑金身的各路神仙菩萨跪拜祈祷,却万万不能对土偶娃娃诉说愿望。
李俶认真听了许久,才听清她的话。
是谁害了我儿?求神天菩萨叫她偿命!是韦氏,还是张氏?菩萨啊菩萨,一定要叫她偿命!
李俶觉得好笑,虽然沉疴不起,可是不论当初是谁送来石楠,他都感谢她。
后来李俶的病好了,吴娘子还是彻夜啼哭。
有一晚他终于忍不住问,“阿娘哭什么,儿很快就会好起来,耽误的功课会补回来的。”
吴娘子抖着唇嗫喏。
“我苦命的孩儿!你大了,有出息,他们嫌你碍事儿,不敢取你的性命,就坏你的身子,你吃了这么大的亏,往后怎么娶妻生子?可怜你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你阿耶连看都不愿意来看看你!”
李俶心里一颤,顿时陷进一滩烂泥样粘稠模糊的恐惧里。
两母子相对默默,后头还是向来闷不做声的红药道,“阿耶日日都在杜娘子院里,哪里记得大哥?”
红药才七岁,还是女孩儿家,竟也有了沉沉心事。
李俶人躺在榻上,额头上贴着冰帕子,勉力安抚妹妹。
“红药不怕,有大哥在,大哥看顾你。”
吴娘子与红药一起扑到李俶身前呜呜的哭,李俶揽着一大一小极其相似的面孔,心里却不免走神。
这辈子还能再见到石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