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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秀植庭中,二

太阳火辣辣照着, 宽广的石板路上热得泛起一片白茫茫的光。

李玙背着手洋洋得意走在杜若身后。

袍子上飞鱼过肩,两袖及膝澜处都装饰着平金云蟒纹。金线的奢靡在屋里是瞧不出的,非得站在这样空旷的地界儿, 晃一晃便抖落满身的金光散漫, 才觉出耀人眼目。

金网罗织之下,李玙微微眯眼,目光跟随着杜若柔韧而有弹性的身段。至于头上那个光秃秃, 突兀而古怪的青玉冠, 他只当做没瞧见。

海桐举步上前, 双手握拳叠在腰间。

“殿下,船上风大,奴婢去车里拿一件披风过来。”

“不用。”

杜若回过头, “你去拿。”

李玙垂头看看闹脾气的小娘, 笑嘻嘻安慰。

“怕冷自有你爷们儿搂着你,要什么披风?”

杜若轻轻哼了一声, 扭头冲果儿发话, “从哪上船啊?”

显见得这老半天还没哄好。

“杜娘子稍待。”

果儿往左右一摆手, 立时有人仰着笑脸上来招呼,“是是, 这位娘子走这边儿,道儿窄,娘子当心脚下。”

原来这种宝船体积太大, 不能从外头搭把□□登上甲板, 而是从船肚子上裂开一块围板搭在岸上,窄窄三尺地方, 两人并肩也难, 只得一个个鱼贯而入, 进去以后再顺着楼梯走出来。

海桐踏前半步,回身接引杜若,跟住那人七转八绕。船肚子里阴凉凉的,虽然点着灯,还是阴森的很。

杜若心虚,略停了停脚,便听李玙的步子跟上来,全然不顾忌海桐在场,贴着她耳根慢悠悠道。

“娘子冷了?来。”

他敞开怀抱,两臂松松的抬着,仿佛那是世上至安稳至暖和的所在,只等她投身入怀。

杜若嘴角抿了下,伸手扯紧披帛,并不答话。

一时头顶忽然大亮,那盘旋的楼梯仿佛能登九霄云上,提脚一步步往上走,整个人寸寸沐浴在艳阳之下,眼前风景豁然开朗,面前便是一望无际,清亮而闪烁,波光粼粼的水面。

杜若又惊喜又兴奋,回身快活的望了李玙一眼。

原来宝船高大,这甲板距离水面已有七八丈远,因此可眺望极远地方,甚至隐隐能瞧见曲江池的边界。

如此辽阔的视野,是她从来未有过的。

风挑衅地搅扰着杜若的裙摆,幸亏是窄裙,掀不起什么动静,披帛就不一样了,她两只手都摁不住,长长的向风里探过去,拉出一道美妙的曲线。

李玙站在她身后,极熟稔地把披帛两头穿过杜若胳膊,在背后打了个大蝴蝶结,退后看看,满意地点头。

“嗯,别吹到池里去,娘子再怎么哭闹,为夫也捞不回来。”

杜若没有应声。

方才的雀跃还没褪去,她是忽然想起来。

阿娘和她那班小姐妹曾坐过这种船,是武家造的,恐怕比这艘还富贵豪华。

可是有什么用呢?当初那群不知世事的少男少女,今日还剩下谁?

连年纪最小的惠妃娘娘也去了……

李玙伸手笼住杜若的肩膀低声问。

“好好儿的,怎么打起寒颤了?”

“方才人家就说要冷,你偏那么霸道,连一件披风也要听你的。”

杜若心里堵得慌,说一句话也带出三分委屈。

李玙斟酌了下,拥着她往船尾的舱房走。

海桐落后两步跟着,果儿跟了才半步,忽然警醒过来,顿足转向,一气儿往船头走,先一步来安顿诸事的长风瞧见,奇怪的赶上来问。

“哥哥怎不跟上王爷?”

果儿笑了笑。

“王爷带娘子出门玩耍,挤那么多人干什么,有海桐一个就够伺候了。”

长风挠着头皮叹服。

“所以王爷看重哥哥呢,时时处处都想在我们前头。唉,有哥哥,又有长生在,我是没什么盼头儿了,唉,年长无功啊。”

前头杜若拽了拽李玙的衣角。

“会不会晕船啊?我听人说,再大的船遇见风也要晃荡的,晕起来可难受,直吐酸水儿的。”

李玙想笑又不敢,嘴上还是圆滑,蹙着眉想了想才赞同地附和。

“是我考虑的不周到,娘子体弱,禁不起颠簸。咱们就在舱里坐坐,看风景,再吃顿饭,就回去,好不好?”

这下子杜若才称心如意了,娇嗔地飞了一个眼色过来。

海桐跟在后头摇头叹气。

杜若往日的聪明劲儿,一撞在李玙手上就全没了。

这么大的船,真要行驶起来,不得百十来个船工上上下下一起使劲儿?

可他们一路过来,船肚子里也好,甲板上也好,除了十来个近身服侍的内侍宫女,哪里还有旁人。

分明打从一开始就没预备开船!

杜若喜滋滋地与他笑言。

“坐在那儿吃饭也挺有意思的,我只坐过两三层高的楼,还没坐过这么高的地方呢。”

李玙摸摸鼻子,“可不是,我也还没坐过,嗯,不动弹的船。”

海桐噎住了。

别说杜若傻,难得李玙竟肯陪着她犯傻。她倏然意识到自家多余,再看身后,果儿多么机警,从方才就躲开了。

李玙牵着杜若回头招呼。

“发什么愣?舱里没预备人伺候,你进来一道儿吃饭。”

这分明是敲打了,海桐硬着头皮答应,慢慢跟上。

杜若茫然无知的瞧过来。

“对了,明日你无事,往崇义坊仆固娘子家走一趟,就跟她说,就说……”

李玙口气揶揄地替她接下去。

“就说你家王爷胆小如鼠,畏权如虎,躲还躲不开,不敢往上凑。圣人倘若一时糊涂了,他必要往兴庆宫叫撞天屈去。还有,说他贪花好色,数不清的风流债,没那治国理政的脑子,真摊上这么个天子,我大唐老百姓倒霉!”

杜若站在身后直发笑。

海桐哪敢接这个话茬儿,也闹不明白关于仆固娘子他俩是怎么商量的,只能一句一句记在心里。

李玙筹划许久,舱房里自有道不尽的富贵闲适,再加他亲身上阵,全副身心体贴杜若,自然哄得佳人时喜时嗔,全然未留意外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海桐指个由头退出来,又不便走远,只得百无聊赖守在门外,挂起一副呆呆面孔。那青翠的竹帘子被风吹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门框,旷旷地响。

她斜倚鹅颈椅坐着,以手支颐,目光投向水面几艘扬着帆的船只。

三伏正经是个节日,城中子弟倾巢而出,池上大大小小的船只不绝于缕。

若是大船经过,人声笑语不断,甲板上各色衣衫翻飞,并丝竹乱耳,或是歌姬赛喉,甚至男女追逐打闹。

奇就奇在几艘热闹的大船中间还夹着艘小舟。

陌陌一张,轻巧玲珑,似片竹叶随波逐流,除开后头两个翠衣短袖的舟子之外,独前头有个俏生生的女郎,打把伞,贴身穿件烟灰色的罗衣,戴着斗笠,挂了一圈长长的轻纱垂下来,把人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朗朗的青天,雨丝渐密,女郎不肯进舱去避雨,反叫船家收起雨具,置一张小几,一个蒲团,跪坐在船头自斟自饮。

任由雨水浸透衣衫而不避忌,身形袅娜,姿态风流,即便下摆渐渐濡湿紧贴在身上,还是一动不动。

海桐看得呆了。

原以为杜若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后来见到杨玉,那般璀璨光华、灿烂耀眼的风采,定是去到头去到尽了。

真没想到,世上还有人不必露脸,单凭一阙倩影便能占尽春光。

渐渐地,风借雨势,池水起伏,小船颠簸荡漾,越走越慢,与前头几艘大船渐渐拉开距离,山水迷离之间,缓缓退入另一个世界。

耳边便听杜若扬声。

“海桐,你瞧见方才那人吗?仿佛是阿玉呢!”

海桐忙打起帘子进屋,见杜若站在窗前单手搭棚遥望,李玙坐着,手执一把甜白瓷的细颈酒壶摇晃,眼底隐隐已泛起红了。

“烦劳姐姐走一遭添点儿酒。”

杜若问,“雨都下起来了,我瞧阿玉淋着不少,这船上能沐浴吗?”

“作甚?你要捞个湿淋淋的弟妇上你家夫君的船吗?”

李玙颇为不满。

“今日过节,阿瑁不陪她出来玩耍,便当挨打,你夹在中间干什么?”

“确是于礼不合……”

杜若拈了一枚荔枝好郎君在口里,抬眼瞥李玙。

“阿玉貌若天人,举世无双,当日抛头露面出来选秀,立时搅动得山河变色。殿下是瞎呢?还是瞎呢?怎不先点了她,享享艳福,再论旁事?哦……”

她似是忽然明白过来。

“彼时殿下大局为重,顾不得儿女私情,纵然看上了,也忍耐得。啧啧,果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妾佩服。”

李玙似是早料到了她有这一问,匆忙递上一杯清酒,语带威胁。

“头上热的起疹子了,压一压。”

杜若接过来并不喝,把细巧的杯子攥在手里盘弄,甜白瓷器具较寻常白瓷又多一层暖融融的釉彩,捏在手里仿佛有静日玉生香的温存。

她深深望了他一眼,不依不饶。

“……阿玉本来就是美人儿,又淋湿了身子,恰是微雨燕双飞,伊人独憔悴。妾不愿殿下见她娇容,更不愿殿下见她满怀心事,郁郁寡欢的样子。”

“哼哼,那正好,本王也不想见她。且她这般出行,显见得不欲为人所知,娘子只当没看见就是了。”

杜若太过懂事精明,轻易不肯承认吃醋,李玙难得抓到机会,自然要打蛇随棍上,忙不迭表忠心。

“那……还请殿下回避。”

杜若扬脖饮尽杯中酒,将杯底翻出来给李玙看,笑盈盈向海桐道,“你带两个人过去,接阿玉上来。”

“是。”海桐领命而去。

“嗯?”

李玙错愕怔住,还欲反抗。

杜若毫不犹豫放下杯子,投身入怀堵住他嘴,主动亲下去。那令李玙坐在马上忍不住细细回想,思念描摹过许多遍,昨夜百般揉碾也不曾满足的柔软香唇倏忽而至。

李玙愣了愣,听见她轻笑‘呆子’,才反应过来,立时反攻,揽住她狠狠亲吻,待放松开时心境已不可同日而语。

李玙站起身,满意地用手背抹了抹嘴,畅快笑道,“往后娘子若有所求,皆如今日这般即可,哈哈!”

他振臂呼喝两下,仿佛校场上才与人较量过高低,事后抻抻筋骨一般痛快,不待杜若催促,就精神抖擞地出门吆喝。

“长风!咱们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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