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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鼓动山川,二

“殿下太抬举妾了, 妾东宫六品之女,即便殿下不是皇子,没有私库, 只是个祖上风光眼下倒霉的穷光蛋, 单看身段气度,人品性情,文采武功, 志向手段, 也是一等一的好儿郎。妾能服侍殿下, 是十世积德。”

杜若语声婉媚,柔情婉转,李玙鼻中闻着她身上阵阵幽香, 眼见她双颊阵阵红晕, 真想凑过去一吻,又只能极力克制。

杜若忽然低头遗憾地叹气。

“只不过——唉, 可惜可惜。”

李玙陡然紧张。

“可惜什么?”

“可惜殿下是如假包换的天潢贵胄, 继承隋唐两朝宗室血脉, 是世上最高贵的世家。妾何德何能高攀殿下?”

李玙心头一紧。

他深知此节实乃杜若最大芥蒂,亦是他无法以人力改变的事实, 越是担心她离去,满腹言辞便越说不出口。李玙剧烈喘息,猛一抬眼, 只见烛火迷离, 怀中人微微笑着。

——那笑容很浅,笑意却极深, 是从心底流淌出的无法掩饰的欣赏、容纳和恋慕。

李玙心头狂跳, 震撼得眉眼变色。杜若伸出手指封住他口唇, 一线温热顺着她水葱似的指尖流淌。

杜若一字一顿认真地说。

“可是,妾偏爱行逆天改命之举。”

李玙游戏花丛多年,真真假假的告白说过许多,也听过不少。可是,如杜若这般神气得理直气壮,甚至把情话说的气吞山河,能有几个?

他不由得面红耳赤,手心出汗,再看到她柔情的眼神,忍不住收紧手臂向她唇上吻去。

杜若吓得眉头一挑,倏地侧脸躲开,正色质问。

“你干嘛?”

李玙马失前蹄,却并不懊恼,指尖触着她轻薄纱衣下的纤腰,微微摩挲了两下,杜若登时面孔胀得通红,恶狠狠向他脚上踩去。

——唉哟!

李玙猝不及防,吃痛却没松手,眼中大有深意,强搂着她体会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满足,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的松开。

“白天琢磨那么多鬼主意,晚上就怂了?”

“登徒子!哼,祸水!”

杜若嘟着嘴回身在床上坐了。

李玙盯着她目不转睛,心底涌起甜蜜的叹声。

“今夜本王想饮酒。”

“何事庆祝?”

“美人在怀月在天,哪一样不值得庆祝?”

李玙眯着眼睛笑起来。

“昨夜咸宜公主生产,替圣人添了一个外孙女。”

杜若不明所以,然而知道他局中谋算的定然不止太子一人,便也不追问,扬声叫海桐。

“速速上酒菜来。”

话音刚落,便见铃兰、翠羽等八人捧着食盒鱼贯而入,团团围住高案,首先摆出一轮八果垒,计有香橼、蜜柑、石榴、橙子、鳄梨、乳梨、山楂、花木瓜。隆冬时节,难为底下人搜罗新鲜果品,且品质上乘,只只色泽红绿艳丽,堆叠成寻常人家摆寿桃的样式,高高垒起。

李玙摇着手笑。

“瞧这个摆放,是单做个看碟了?二娘气魄不小,大冬天拿水果做堆头,未免太过奢靡罢。”

杜若一眼横过来,仿佛猫儿炸了毛,丝丝细绒都绷成银针,扎得李玙刺激,又有点儿麻麻痒痒的蠢动。

“从前妾步步小心处处在意,皆是为留一线退步抽身之机,如今既已踏入罗网,何必在意这些小节?花用殿下的金银,哄殿下高兴,简单的很。”

她唇上绯色口脂略褪了些,鲜润的色泽让李玙心中微微一动。

“妾今日才知道,寿王妃肆意胡为,不是因为备受宠爱,而是因为无聊烦闷。”

“她并没有钟情于阿瑁么?”

李玙颇有些意外。

“我朝开国以来,如她这般因美色而扶摇直上的娼家女,可谓绝无仅有了。倘若事情真如惠妃所盼,由阿瑁承继皇位,她便是母仪天下之人——”

“是啊,可是甲之琼瑶,乙之□□。寿王妃并不以此为乐,否则,今日殿下只怕不能端坐此处。”

杜若顿一顿,忽然整肃神情,捋直衣袖,将两手相对平举在眼前,驯服地低下头,连带说话口气都刻板了起来,仿佛不再是他的妾侍,而是投身报效的幕僚。

“殿下与子佩暗有来往,甚至插手废太子后宅家事。此事寿王妃也在场与闻,却并不曾放在心上。此节多有可玩味之处,今夜殿下如无他事,且听妾一一道来。”

李玙哑然,刚刚情动的桃花眼沉静下来。他的双眼皮比寻常人略微宽一些,也深一些,因此不笑的时候显得更冷漠一些。

“请殿下赏光,满饮此杯罢。”

杜若看着她,稚嫩的面孔上神情端凝。

李玙伸手接过犀牛角雕刻的酒杯,端详杯中澄澈浓郁的紫红色酒液,半晌都没有要饮下的意思。

因为他忽然间明白过来。

前番得知杜若在龙池殿前所作所为,他之所以暴跳如雷,与她恶形恶状吵了一场糊涂架,固然是不愿心爱的女郎涉险,更重要的却是,他不想她知道他那些实在算不上光明磊落的手段。

他希望杜若什么都不懂,在他的后宅里无知无畏,天真热情,满怀崇拜的等待他。而他是翱翔天野的鹰,在外厮杀的狼,带着满身伤痕累累,孤星月明时叼着来之不易的猎物换她一笑。

“你说罢——”

李玙懊恼地避开她认真的眼神,孤零零在绣墩上坐了。

“今日寿王妃无意于寿王,殿下暂且安全。然寻常女子多经不起男子长久示好,爱护纠缠,况且寿王英俊体贴。他日,寿王妃若心念转圜,殿下从前所为便尽数亮于人前。”

“你便这般记挂于本王,心心念念只有本王安危?需知男子不同于女子,断不会因长久恩情温柔而有所转变。”

李玙目不稍瞬,意味深长地道。

“譬如金粉阁的头牌花魁梅笙,自与本王春风一度便念念不忘,知道本王素喜饮茶,尤爱蜀中出产一味雀舌,日日亲手泡好,自饮一杯,其余三杯绝不许旁人染指,若本王不至,便悉数倒掉。”

李玙笑吟吟问。

“——二娘子可知道,梅笙姑娘每日等本王驾临,要等到什么时辰啊?”

杜若不理他轻薄调笑,只管正色续下去。

“殿下将子佩送到废太子身边,自然有一个目的。可巧,咸宜公主也做了差不多的事。”

李玙骤然回神,意外至极,肃然瞪眼看过来。

夜深之时万籁俱静,乐水居的人被杜若调理的老老实实,丁点人声都没有。

糜艳的银红光晕逡染之下,杜若美得仿佛浑身都带着钩子,尖锐又抓人。

艳福明明就在嘴边。

可是大敌当前无暇享乐,李玙只能勉强咽下口水,慢吞吞问。

“什么事?”

“咸宜公主送过一个从前服侍赵丽妃的旧宫人给子佩,帮她与太子妃争宠。妾不知道这件事是否要紧。不过,殿下手段惊人,平地三尺波,极小的由头也能翻出滔天风浪。也许这句话于殿下有用?若是扰了殿下方才雅兴,妾甘愿领罪,绝无怨尤。”

这话说的可进可退,仿佛再度亲手发出邀约,又仿佛多点别的什么,仔细揣摩的话,倒比表白更加情真意切。

李玙抹着下巴想了一瞬。

“这个人还在杨氏身边?”

“在的。”

“你不怕我杀了她,嫁祸给咸宜,或是杨氏?”

杜若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愣住了。

“你告诉给我,往后这个人如果死了,你便是帮凶。”

李玙顿了顿,提声飞快补充。

“我看这样罢,帮凶没有白做的,二娘子或有所欲,不妨说出来大家参详。”

又谈买卖?

杜若僵直地没有答话。

李玙一颔首,沙哑道,“二娘今夜累了,本王改日再来。”

他起身要走,杜若情急之中一步上前,扯住他腰上叮叮当当的躞蹀带。

“殿下且慢——”

李玙的身量足有七尺往上,而杜若才将将五尺,他低头温柔的看着她眼眉,轻语道,“你别怕,好好睡一觉,往后我到哪里,自然都带着你。”

这句话极其轻微,却又重逾千钧,在杜若耳畔久久激荡来回。

她咬着牙酸得就要落泪,扑棱棱飞快眨巴着睫毛。李玙忽然灿烂一笑,松弛地展了展肩背,姿态舒展,在宽衣广袖之下显出非常潇洒利落的风姿。

他轻轻刮了一下杜若挺秀的鼻尖。

“杜家的门楣都在你身上,这条路不好走,要哭鼻子,往后有的是机会。这会子乖乖歇下吧。”

杜若执拗的牵衣摇头,绝不撒手,反而高声喊,“铃兰!”

李玙无奈,“二娘还没喝就醉了。”

便见铃兰捧酒进来,目不斜视,仿佛完全没瞧见两人荒唐的姿势,她后头还跟着流水样珍馐,七七八八上个没完,把圆圆的矮几堆得满满当当。两人尴尬的僵持,好容易众人都退下去了,李玙刚握住杜若两只攥成拳头的小手,海桐又轻快的走进来。

他吓了一跳,连忙松手,杜若也不好意思的松开他衣裳。

海桐浑然不觉,手里提了几只水红、粉红、银红等颜色绸缎扎成的花鸟,走进来四处张看,也不多话,床上摆一只,地下摆两只那样随意摆放,不多时就把房间装点的深红浅绯,浓浓淡淡,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

——花样,杜若从来是不缺的。

可惜大局为重,他并没有多少闲情雅致玩赏她的花样。李玙挥手将侍女们通通撵走,自斟自饮七八杯,方才醉眼惺忪地看向杜若。

“像我这般英雄,如你这般美人,不都是所欲难遂?”

“殿下错了。”

杜若亦是懒洋洋斜倚在床上,右手托腮,纤嫩的手腕上挂着一只蓝盈盈的水晶镯子。

从李玙的角度看过去,她大半张脸颊都被垂下的蜜色丝绦遮挡了,然而笑意温暖的薄唇,白皙修长的脖颈,还是叫他从心底里油然升起亲近之意。

“妾之所欲,极难极难。殿下之所欲,只要肯付出代价即可。”

李玙深邃英果的脸上刹那间掠过一种震撼而又难言的神色,锐利如鹰的眼神飞扑过来盯死了她。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杜若骄傲的抬起下巴,斩钉截铁回答。

“殿下知道妾知道。殿下信不过自己,也信不过妾么?”

李玙心下微沉。

换个旁的女人,只会想当然的认为他质疑的是她前半句。可是杜若却懂得,他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只有后头那半句而已。

更进一步地,她知道她所追求的,想在他身上实现,比后半句更艰难百倍。

甚至于,她还知道,他对后半句并不自信。

李玙心底喧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他不喜欢被人看穿,尤其不喜欢被女人看穿。张秋微有过接近真相的片刻,或许是出于恐惧,他亲手把她撵了出去。

“你……”

他知道杜若的性子有百折不挠的顽固,也委实聪明冷静,甚至凌厉,然而这些美好的品性在皇权面前,会碎裂成什么样子呢?

看到她决绝的笑容,一股不安不知从何而来,握紧了他的心脏。

他真怕这份爱意毁了她。

“本王,要在世上最肮脏的烂泥塘里一试身手,你不害怕?”

杜若淡然浅笑。

“妾手上是不曾有意伤过人命,因为妾的战场在内宅,对手是妾的爷娘、姐弟,同侍一夫的姐妹。他们或死或伤,于妾都是损失。可是妾也懂得,揶其锋芒,挫其锐气,寻机而上。妾不是无知无能的女人,请殿下,放心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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