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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樯独夜舟,二

册立寿王妃之事悬而未决, 别说杨家人各怀心思,就连咸宜也忐忑不安,急欲问个究竟, 因此待身上爽快了些, 便命人套车进宫探望惠妃。

兴庆宫中树木葱翠辉映,如蜀锦上绣满遍地繁花,错落几座小巧别致的殿宇亭台, 在红红翠翠中情致盎然。龙池回环旖旎, 两岸浓荫迎地, 香花藤萝开之不尽,清风拂过碧水柔波中片片青萍,涟漪微动似心湖泛波。

兴庆宫扩建到如今规模时, 咸宜已有十二三岁, 没住两年便因为出降杨洄而出宫开府,因此对这座宫殿的辉煌奢华, 她其实还未有亲身感受。

飞仙殿的装饰陈设向来是兴庆宫头一份儿的精细奢华, 飞檐斗拱, 金楼玉阙,极尽奢华之能事。

咸宜抱着只黑白两色毛茸茸的物事信步而入, 却见宫女内监整整齐齐跪了一地,惠妃独个儿坐在窗下,穿了一身红衣, 扭着蜡黄的脸儿, 咬着牙,眼里包着一包泪花儿。

碧桃在旁比手势, 惠妃扭过脸见是咸宜, 忙抹了抹眼角泪痕, 搭话似的问。

“杨家人可有为难你?”

为着叫雀奴高兴,硬逼杨家认下这门污糟亲戚,阿娘分明未曾顾念自己作为杨家媳妇的处境。

咸宜摇头冷笑,“杨家自己答应的,还敢跟我撂脸子?”

惠妃放下一重心事,讪讪地,“那就好。”

“我知道阿娘的心思。为着雀奴打一落地就送出宫外,阿娘总觉得亏欠了他,样样都要遂了他的意思。”

惠妃才跟李隆基较了半天劲,绷紧的弦乍然放松,听到女儿体贴,又是心酸又是感慨,越发难受。

“你别埋怨我偏心。雀奴若是个不懂事的也罢了,偏他肯忍耐。人家早早都封了王,享封邑,只有他最晚,比弟弟们还晚呢。他一句抱怨都没有。他这还不是怨我吗?”

咸宜心知病根儿上便在这上头。

她也不劝,直接坐下来倚着惠妃,把怀里的拂林犬撂到惠妃怀里。

惠妃两只手先还笼着,陡然接住个热烘烘的活物,吓了一跳,要撒手,却见一对圆溜溜水当当的大眼睛对上来,含羞带怯的低低冲她哼哼。

“诶?这……?”

拂林犬都生的瘦高,这只偏胖些,两只软踏踏的大耳朵往下连着半边脸颊都是黑色,中间鼻头嘴巴下巴纯白,乍一看就像是有人拿刷子在它狗脸居中刷了一道白灰,比纯色的更趣致可爱。它两只前爪也白,捧起来像个人作揖,往惠妃怀里拱,不仅不怕人,而且爱娇的不得了。

“阿娘,我有了身孕,头三个月恐怕不好时常走来陪你。所以寻了它来,替常在跟前尽孝。你别瞧它小,可会撒娇呢。”

咸宜满怀歉意地冲惠妃嘟嘴,又乖又可人的模样。

惠妃一把抱住女儿。

“你真真儿是我的小棉袄!”

那拂林犬仿佛要争宠似的,在惠妃膝盖上团团转了个圈,把狗头往惠妃小臂上一搭,闭上眼睛就装睡。

咸宜道,“它长得傻,可是机灵着,在人身前身后窜腾,绝不袢跟头。所以我给她起名线团子,阿娘喜欢么?”

惠妃松开咸宜,两手卡住小狗的腋下把它举起来,线团子吐了下粉色的小舌头,嗷呜叫两声,后腿连连扑腾,踩在惠妃饱满白皙的胸膛上,一下一个脚印子,看得牛贵儿在后头嘶嘶吸气。

惠妃道,“你抱来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就好比你小时候养着玩儿的那兔子,等你不爱玩儿了,还不是为娘替你照应,给它伺候到送终?”

咸宜红着脸笑了下,假意抱怨。

“雀奴回来以前,我还以为阿娘待四个孩子一般亲热,手心手背都是肉。其实啊,只有这个失而复得的是宝贝,我和太华、李琦三个,都得靠边站。”

惠妃急道,“几时又委屈你了?雀奴打小儿就离了亲生爷娘身边儿,命多苦?你还怄我。”

“阿娘可别想岔了,如今我也是做娘的人,世事也算明白了。说句不好听的,儿女再重,哪有夫君重呢。”

惠妃听得一愣,惊喜地拉住咸宜手。

“你已有了喜信儿?怎么四宝没跟我说呢?”

她看了看,见四宝不在殿中,随口向牛贵儿道,“你去问着四宝,怎么办事儿的?公主有孕竟都未曾报来。”

牛贵儿正要回话,惠妃摆了摆手叫他不必多言,扭过头殷殷问咸宜。

“是哪一天知道的,可是那天你不舒坦?”

咸宜含羞点了点头,惠妃喜形于色,正要叫人,便被咸宜拉住。

“阿娘要赏赐不急于这一时。”

惠妃见女儿仿佛忽然间开窍了似的,不由得听了她安排,叫众人都退了出去,顺手把线团子塞到牛贵儿怀里。

牛贵儿走出来,揣度着咸宜的话,冷冷笑起来。

碧桃便问,“这可怎么好,待会儿公主走了,娘娘必要责罚四宝。”

牛贵儿把线团子递给四宝,嫌弃地拍拍手,冷脸道,“怪我教徒不严,谁叫他自以为占了高枝儿,不顾念公主呢。”

两人自去议论不提。

咸宜捡了一张舒坦的软塌躺在上头,右手轻轻抚着肚皮。

“李武两家当年多大的仇?李家扯断了根儿,只留下阿耶兄妹三个。武家更惨,连独苗儿都没剩下。若不是真有情分,阿耶怎会将您宠到今天?您说,是阿耶要紧还是雀奴要紧。那时候既然送出去了,今日便只能做今日的打算。”

惠妃心口一阵阵抽着,方才极力抑制的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淌。

“我若早知道送他出去,最后落得个母子离心的下场,当初拼了这条命去,也不会让你阿耶抱走他!”

惠妃抬手抹了抹眼角泪印,低声道,“你说的我也明白。可是从前跟他磕磕碰碰总是真心,这两年说句话却像打哑谜似的。”

“帝王家,有君臣无父子,更没有夫妻。雀奴虽不是储君,到底是大唐名正言顺的亲王。当真册立了杨玉,皇家脸面往哪里放?”

咸宜苦苦劝道,“阿耶天纵英明,怎会随了阿娘胡闹?趁早死了这条心,先册立了子佩,再把那杨氏迎做妾侍就是。只是这般翻覆不定,以子佩的性子也难跟雀奴相处。”

惠妃却摇了摇头,“你阿耶虽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后还是答应我了。”

咸宜大吃一惊,“阿耶答应了?”

“方才临走说是找人写诏书呢。”

原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咸宜满腹狐疑,试探着问道,“诶,枉费我在这儿劝了半日,那阿娘哭什么?”

到底是在女儿跟前,惠妃有几分不好意思,扭捏了半日,方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他可从没当着人叫我这般没脸。站了一屋子人,他好意思甩袖子就走。”

原来阿娘这些年是如此这般被阿耶捧在掌心宠爱的,莫说听两句重话,竟连甩手走开都不曾有过。咸宜想到自己在杨洄面前受的冷遇,心底一丝丝发冷,嘴上只哄着惠妃高兴,翻着眼皮子。

“这才叫宠妃呢!多威风。”

“你阿耶没有雨露均沾的时候,他是个霸王脾气,喜欢谁就只有谁,可是一阵儿一阵儿的,也没个长性儿。”

咸宜拿手指划在脸上嗤笑,“谁说没有长性儿,阿娘得宠足足二十几年了。”

惠妃脸上涨得通红,尤自强辩。

“从前赵丽妃刚入宫,他也是宠爱得很。再从前你杨氏表姨在时,也曾爱重过一两年。你阿耶的性子,人家说是风流,我却觉得他与那些牛嚼牡丹,贪多嚼不烂的人不同。”

惠妃声音一荡,想起那一年骊山深处两人向天起誓的情景,竟是说不出的旖旎风流。

“他回回都是真心的。”

咸宜笑起来,“这么说来,阿耶却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情种天子了。我瞧他对阿娘呀,除非是阿娘死了,没个了局。”

惠妃唾道,“死呀活的没个忌讳,我死了,我看你靠谁去?”

两人轰然大笑。

听得动静,碧桃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抿嘴凑趣儿道,“公主出嫁前便是娘娘的贴心小棉袄,可惜嫁的早了,不然娘娘能少生好些气呢。”

“我虽然去了,还有太华,你也当时时拘着她来飞仙殿陪伴阿娘。”

碧桃摇头道,“太华公主的性子与您却是两样。”

她嘴里说着,拍手叫人进来服侍。

牛贵儿随着众人进来,低眉顺目站在一侧不言语。咸宜笑盈盈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从他身上跳一跳便掠了过去。

因惠妃才哭过,便有三四个小宫女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走来。那捧盆的宫女走到跟前,双膝跪下,高举沐盆。另两个在旁边屈膝捧着巾帕、靶镜。

碧桃上前替惠妃挽起衣袖,卸去手上镯子、戒指,接过一条大毛巾,将她面前衣襟掩了。惠妃方才伸手在面盆中舀水匀脸。

咸宜站在旁边,见那金沐盆用极薄的金片锤击成两层莲瓣形状,莲瓣中刻着鸳鸯纹,周边饰以花草,精美至极,顺着日光看过去,有种目眩神迷的美感。

牛贵儿察言观色,低声笑道,“公主好像喜欢这个金盆的样式。”

惠妃一面匀脸,一面向咸宜道,“这是洛阳一家金铺新打的款式,废工废料,还不曾在街面儿上售卖,只做了几件样品拿来给我瞧。这个盆你阿耶最喜欢,叫留着用。我倒觉得纯金绵软易变,不宜做盆。你既然喜欢,那几件都给你。”

咸宜随口道,“既然容易变形,三两日就坏了,我要来何用。”

惠妃想起女儿有孕,一应吃穿用度更该精细些才是。

“果然肚子里揣了一个,口气就不一样了。你呀,这时候应该问杨洄拿腔作调去呀,怎么反回来拿捏娘家了?罢罢罢,我也不瞒你,那铺子本就是我的私产。你怕用坏了无以为继,不如将整间铺子与你如何?”

本朝定例,公主享五百户封邑。唯有咸宜因是惠妃所出,格外受宠,食实封一千户,在三十几个公主当中已是独占鳌头。

咸宜听得回嗔作喜,蹲身谢道,“阿娘今日办成了大事,叫我也沾沾喜气儿。”

女儿分明还吃着雀奴的醋。

惠妃会意一笑,伸手扶她一把,“这是给我外孙的!沾谁的喜气儿。”

早有两人抬了高案过来临窗摆了,碧桃扶着惠妃挪到绣墩上,开了妆盒替她敷粉,抹胭脂,画黛眉。

春深日晚,宫中花事正盛,飞仙殿修的高,又临近龙池,水汽氤氲与花的甜香胶合在一起,叫人软软欲醉,遥遥可见龙池殿明黄的一角琉璃飞檐,在日光下流淌如金子般耀目的光泽。

碧桃与惠妃絮絮谈着大红艳丽,还是浅绛色相宜。碧桃瞧着惠妃叫帕子揉搓得红肿的双目,举着口脂涂了个媚花奴唇样。

她忙着摆弄,惠妃无法开口。

咸宜眼珠子咕溜溜打转。

“今日阿娘得了外孙就送间金铺,他日杨氏有孕,雀奴得了嫡长子,阿娘可还有好东西送人?”

惠妃从镜中瞪了女儿一眼,咸宜抚着肚子道,“那就替孩儿谢过外祖。”

一时唇妆完毕,惠妃便扯了别的话来闲谈。

“说来也是好笑,三郎这回竟取了个东宫六品之女。虽说绝色,母家终究低微些,杜氏本就衰弱,这一支竟是旁支的旁支。”

“六品?还是东宫的?往后三哥要帮这丈人谋前程都难呢。”

“可不是,我听琴薰说,李林甫在东宫做四品官时,向源乾曜求一个五品职位尚且不成。”

咸宜溜了一眼外头站的宫女太监们,娇滴滴笑起来。

“表姨与李郎官交好多年,做得太显眼了,我瞧京里常来往这么几家子,竟是无人不知。”

“咱们六镇出来的人家,虽说读了些孔孟之道,究竟不拿它当大德行,酸酸叽叽没完。裴太师板正刚直,在世时两人就说不到一处去,偏又死的早,琴薰如何肯安心替他守寡?要不是看裴禛面子上,我瞧她早改嫁了。”

说起亲族的是非,说说笑笑这一日便也过了。

一时天晚咸宜起身求去,临走向阿娘拜别,欲言又止道,“阿娘,阿耶年富力强,雀奴的事千万急不得。”

惠妃安慰女儿,“我心里有数。”

待咸宜离去,惠妃独自向窗外望去,一墙之隔的龙池,宫人们嬉笑着用竹竿将池中五彩鸳鸯往漩涡里撵,逼得这些扁毛畜生连飞带跳,闹将个不休。

母子之间面儿见得少,自己心中有愧,总也鼓不起勇气接近。

可是雀奴教养的却格外好,也许是宁王妃元氏的功劳,也许是打小儿离了爷娘懂事早。纵然自己宠冠六宫,在圣人面前予取予求,雀奴却从未急赤白脸的要过什么。就除了这一回,见了那个‘假杨’,着了魔了。

她暗笑,儿子果然是大了,懂人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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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和武骊珠的小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