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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傅辛虽是九五至尊,受人三叩九拜,年纪也有三十有五,可在跟阮流珠的有些事儿上,却也孩子气得紧。他见自己写的《刘钏传》卖得好,便又在午歇时自己口述,让太监关小郎以笔墨一一记下,补了个《刘钏传续》。

《刘钏传续》的开篇,此地无银三百两,说是与现实无关,让看官切莫对号入座。这续集讲的故事则是御状告赢了,刘钏哥哥伏刑,刘钏那贵妃姐姐心怀怨恨,便要杀刘钏,结果被机智的官家看穿,废了贵妃为庶民。不但如此,善良美貌的刘钏与官家暗生情愫,官家想要纳刘钏为妃,又怕悠悠众口,且有大臣阻拦,故事便在此处搁笔,留了个悬念。

辛五九的粉丝们完全被吊了起来,直道:“纳个妃子,大臣们管什么管?刘钏有姿貌有品性,虽是庶女,却也出身名门,有什么配不得的?便是嫁过人,也不算什么。前朝有位太后,更是生了孩子才进的宫呢。”

这些话落入流珠耳中,流珠却是嗤笑,暗想道:这傅辛果然虚伪,他若是在话本里写上官家娶刘钏不成,要把刘钏嫁给糟老头子,还给她下绝育药,且对刘钏施暴,流珠倒想看看这书会被怎么评价。

这话本的事儿暂且不表,却说徐道甫此时,正在最难受的时候。

前些日子,他去偷着祭拜流苏娘子,结果前一夜下了秋雨,他下山时滑了一跤。因也不觉得痛,徐三郎只以为无碍,哪知过了几日后,竟连动都不能动一下了。

流珠请了郎中来看。郎中叹道:“郎君你不听医嘱,叫你暂且不要下地,你又胡跑什么?之前被打成那样,没有伤着骨头,如今摔了一跤……唉,骨头筋脉都伤着了,这可是大事。徐三哥,你以后怕是要一直拄拐了。”

徐道甫吓得脸色苍白,流珠也瞪圆了眼,道:“可有一点回寰之机?”

郎中摇头道:“在我这里没有,这汴京的其他郎中,也不可能医得。”

送走了郎中,夫妻俩相对无言。徐道甫蓦地嚎啕大哭起来,捶着床,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说道:“这官还怎么当……人家怎么看我……本就低你一等……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这汴京,这鬼闹的汴京,不该来,不该来。都是天王老子,哪个也惹不起,惹不起!”

流珠一惊,心上一涩,正要出言安慰,徐道甫却忽地倾身向前,死死拽着流珠的头发,一把拉掉她发髻,顺势掐住她的脖子,憋红了脸,怒气冲冲,咬牙道:“全都是你的错!若是不娶你,咱便不会出事!”

流珠被掐得直翻白眼,几乎要窒息而死,狼狈到了极点。那徐道甫力气不小,开始时流珠还挣扎,可听了他这埋怨的话之后,两行泪珠儿淌了下来,竟是动也不动,任由他掐,竟是求死。流珠,流珠,可不就是流泪珠儿的命么!

他要杀,那便杀!她死了,俩人倒都解脱了!

那泪珠莫名发烫,烫的徐道甫一愣,乍然回了神儿,吓了一跳,正要收手,忽听得当啷一声,却是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徐道甫一瑟缩,匆匆抬眼看去,便见婢子香蕊刚踏入门槛,见了眼前一幕,手中那倒满热水的铜盆惊惶之下哐啷落地。

香蕊又急又气,踩着绣鞋快步上前,抱着流珠往后一拽,随即挡到了流珠身前。耳闻着娘子不断咳嗽干呕,这平常低眉顺眼、分外温和的丫鬟此刻柳眉倒竖,指着低头无言的徐道甫,娇声喝道:

“原来还觉得你是个有担当的、铁骨铮铮的汉子,如今再看,你那老实,不过是没见过世面罢了。你哪里算是牛粪?牛粪能当肥料,你就是个屎壳郎,吃牛粪的。若是你休了娘子,奴敬你,怜你。可你呢?甘愿卖妻求荣,还觉得与有荣焉。勾个柳莺,肚子里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傻乎乎的中了套!在外面还要把钱送给烟花娘子,自己家里也不宽裕,却还惦念着给南边卖身的妓子赎身!”

徐道甫脑子里乱成一团,红着脸,瞪着眼,似牛一般喘了会儿气,随即恼羞成怒,骂了些粗话,只管教他们滚出去。流珠面无表情地出去了,却见徐道甫的娘自老远处颤颤巍巍地往这边走,见着流珠,眯着眼认了一番,很是高兴地道:“老三是不是好了?”流珠只点点头,徐大娘走近了些,又见流珠发髻歪乱,面色不愉,徐大娘猜得多半是夫妻吵架,便有几分不悦,拉着她在外头坐下,道:

“夫妻吵架,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无论是不是贵女,不都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架吵起来,你身为娘子,合该先认错的,让着些老三。老三看着不说话,心气儿却是极高的。俺们这家里,只他一个识字。他是站在村里的学堂外边偷学来的,小时候天天说要出人头地,接爹娘去京中享福。俺没瞧错,老三果然出息了。你伺候好他,才是尽了为妻的本分。”

徐大娘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倒是不曾站在流珠这一方说过什么好话,说的都是老三十分不容易,让她多多体谅,又说妾室啊红颜知己啊都是再正常不过,让她千万不要学话本里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流珠面上陪笑,心里却是发冷。

天色渐晚,流珠好不容易送走了徐大娘,这才得以回到自己独住的屋里。

对于徐道甫的所作所为,及那徐大娘的话,香蕊十分气愤,却不再似之前那般激动,几番欲言又止。流珠却没说什么,将香蕊屏退了,一个人坐到了鸾镜之前。她沉默半晌,刚拿起篦子,却自镜中看见屏风后面人影微闪。流珠动作一滞,那人便缓缓走了出来,正是官家傅辛。因逆光之故,那人的神情隐在晦暗之中,看不真切。

官家能悄不做声地潜进来,全都要靠这宅院的一处暗门。早先说过,这宅院是前朝大宁夫人与先帝偷情之所。为了来去方便,先帝便巧费心思,在正门与后门等之外,又设了道机关门,门那侧所通向的是一处极为僻静的窄巷。傅辛选这院子赐给徐道甫,那是早有准备。

流珠瞥了眼他,拆了坠在一边的发髻,拿篦子梳发,又用手帕拭去面上花了的妆,心里带气,凉凉地说道:“整日里来儿这里看什么笑话?老老实实当你的陛下,你不爱当,趁早换人。”

顿了顿,她苦笑了下,道:“他怨儿,儿便要怨你。从前刚……从前只想找个太平人家,做优哉游哉的富贵闲人,如今也不知可还有半点可能。儿这心里,什么人也没有了,便有瑞安如意,他们也由奶娘带着,到底不是儿生养的。虽是亲厚,可他们日后,若是知道了儿这些腌臜事,又该怎么看儿?”

傅辛借着窗外灯笼渗进来的星点光亮,走到她后方,拢着她乌发,却是不说话,良久之后,才沉声道:“你这日子过的,半点儿轻松的时候也没有。反正现在奈不了我何,倒不如先尽着自己高兴,对我撒撒娇,撒撒泼,伺候着我。我高兴了,帮你把不如你意的人全给除尽,你的仇人,不就只剩我一个了?”

流珠哂笑,啐了一口,道:“姐夫果然不比少年时候,如今这花言巧语的本领,愈发高超了。你便是我的仇人,还想让我伺候你,倒是想得美。说罢,怎么竟主动来儿这里了?”

傅辛滞了一滞,心中一紧,头一番有些心疼流珠,便道:“今天都快过去了。明日你便是二十五岁。我还以为我贺喜贺得迟了,没迟就好。”

流珠一时恍惚,这才想起来,当年初见之时,她穿越没多久,第一个生日确实是和傅辛一起在外面过的,只不过那生日,其实是现代的阮芸的生日。原主阮流珠的生辰,其实是在寒冬腊月。

傅辛不明缘由,这么多年来,记得竟然一直都是阮芸的生日。而这个生日,穿越多年的流珠,都不过了。便连现代的很多事情,也一并忘了个干净。

她有些发怔,鼻子微酸,连忙整好了发髻,打起精神,边插上珠簪,边扑哧一笑,道:“好,儿要出去过生儿,只是要找个僻静地方才好。”

☆、第16章 满袖猩猩血又垂(四)

第十六章

十年,好似不过弹指一挥间。阮芸还记得高楼大厦,天桥轿车,地铁公交,还依稀记得一点英语,记得自己刚上班没几年,才有了升职的机会,高高兴兴地和朋友们吃饭庆祝,结果就遇上了车祸,再一醒来,就来到了这另一个宋朝,成了不满十五岁的国公府庶女阮流珠。

那时候,她还有着现代人的典型特点,活泼好动,爱玩爱笑,心怀平等,对于未来也充满了乐观。然而后来,她的性子渐渐被命运磨去了棱角,沦为了一个完全被同化了的、失败的穿越女。

阮芸算不上是相当聪明的人,性格也有不少缺陷。若是她果真聪明,也不会受这么些苦,又或者,总能少受些苦。她一直翘首以待的,是一个回到现代的可能。但她总有种预感,她等不到了。

流珠跟着傅辛上了车辇,听着他沉声说话,不由又深思起来。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是傅辛给她带来了这些灾祸,是他令她不能有子嗣,令她迫不得已嫁了徐道甫,也连累了徐道甫,是他逼得她红杏出墙,再也回不到过去那还算平静的生活里去。只是再转念一想——便是没有傅辛,她也不会得一份好亲事,嫁妆还是会被冯氏用尽心思剥削了去,在国公府里的那些日子还是会被欺压得抬不起头来。

有了傅辛在,便如傅辛所说,她或许可以利用他,除掉那些害死了原主阮流珠的罪人们。思及此处,流珠那原本死气沉沉的双眸,好似池水里乍然被投入了颗石子儿一般,荡起层层涟漪。傅辛看在眼中,这才堪堪放下心来。

流珠与傅辛从后门出去,待在房中,闷不做声的徐道甫半坐着身子,看着自己这条废腿,一面怨恨着流珠给他带来了这麻烦,一面又思索起日后的生活来。

他瘸了腿,再做武官,只能惹人笑话,且无法上马、演武、操练士兵,这条仕途便是就此绝了后路了。徐道甫自是不甘心,又想出了个法子——流珠与那宫里贵人通奸,让贵人给他安排个文职,总归不是问题。那买官的荣六不过是个没文化的商贾,如今也是掌着实权的正二品大员了。他说不定也有这个可能哩。

旁人有的说他卖妻求荣,有的说他攀上了贵妻,却不知这荣和贵都在哪里?这次能不能得来这荣和贵,全看流珠给他的这绿帽子值不值了。

他想到这里,又有了心气儿,高兴起来,拢了拢被子遮住废腿,长舒了一口气。

徐道甫在这里做着白日美梦,却不知昏惨惨黄泉路近,命将不久矣。

这话的由来,便要说起不久前越苏书院出的另一桩事。也是徐道甫被阮恭臣暴打的那一日,傅辛先于阮流珠离去,却在那女子皓腕一般雪白的墙壁上看见了一首词。那词文采一般,但却极尽讽意,骂官家这皇位得来不正,上任后纵容世家,且不懂开枝散叶、雨露均沾,又骂皇后不懂妇德,连带着把几个大家族也骂了一遍。

文人的嘴,堵不如疏,越堵呢,这文人的牢骚便越多。傅辛也明白这个道理,本不想追究,可却听得那猜出了他身份的书院妈妈紧张道:

“若不是出了徐三郎这档子事,奴早就找人涂了这词了。底下人手脚不利索,去找了半天刷墙的,也不见个影儿。该打,该打,奴定要狠狠教训发卖了他们。”

傅辛垂眸,随口沉声问道:“这词是哪位大家之作?”

妈妈啐了一口,道:“什么大家?不过是个家业败光的浪荡公子哥儿,叫做金十郎,在咱这书院赊了几次账了,天天要娘子们给他对下半阙词。小娘子们只是扮作书生,哪里懂得许多文墨?奴见他样貌俊俏,娘子们爱看他,便由着他来,他倒还认真了。官家罚他便是,只是不要连累了奴。奴实在无辜。”

这婆娘撒了谎。那金十郎在这越苏书院里是做男小倌儿的,只伺候达官贵人,平常靠着写些词曲,也能赚些银钱。只是傅辛之前明令禁了小倌儿,这妈妈唯恐被他看出来。

傅辛听见金姓,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嗤笑一声,令人去押了金十郎。

这金家兴起于前朝,也衰败于前朝。先帝不喜欢京中贵女,嫌她们气势大,脾气硬,专喜欢小家碧玉,好拿捏,脾气软。那有名的大小宁姐妹中的小宁妃,便是先帝巡幸途中带回来的。

金家人无论男女,模样都十分俊秀。这金家的名气,不亚于大小宁,最有名的便是七朵金花。顾名思义,便是七位最好看的小娘子,四个入了宫,份位不等,三个嫁了王公贵族,令金家煊赫一时。

金家人性子不安分,什么都守不住,最是没有远见。先帝暮年时,金家便被族人挥霍致衰败,七朵金花大多也没什么好下场。以色侍君,能得几时好?

骂官家的人不少,只是傅辛觉得,底下受苦的百姓骂便骂了,哪里轮得到他这个浪荡哥儿来指责?

睚眦必报的傅辛见了金十郎,说要给他用刑,刑具刚上来,这十分俊俏的金十哥便尿了裤子。傅辛见他样貌果然极好,心生一计,假意说给他下了蛊,除了他之外谁也解不了,那金十哥果然信了,立时服服帖帖,没骨气得很。

傅辛让金十郎勾引有孕在身,郎君又老往书院跑,空虚寂寞的柳莺,又说让他不要有惧怕,出了什么事,尽管由傅辛担着,只不过有两点,务必要记在心上——不得伤了那家的正房娘子,不得说出傅辛之事。

金十郎只管应下,拍胸脯道:“金某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张好皮囊,还有一手勾人的好手段。”

金十郎金玉其去勾引了那柳莺,不费吹灰之力,便上了手。那柳莺是个不安分的,还没嫁徐道甫前,便常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只望找个多金的富贵郎君。如今柳莺遇着金十郎,但以为他钱多、样貌好,还对自己十分宠爱,便称心如意,十分高兴,从此对肚子里的孩子不管不顾,挺着肚子也要和金玉其温存。

她甚至道:“这肚子里的种到底是谁的,奴也不知,总归不是那脑袋大脖子粗的徐三郎的。若是孩子出了事,奴年轻,身子骨好,定能熬过去,也以免日后孩子不像他,又惹了祸事。若是孩子没出事,奴便把孩子丢给徐三郎,诓他一笔钱,咱俩人过逍遥日子去。”

流珠生辰这一日,说来也巧,宅子里有位家仆新纳了妾,布了酒菜,请仆人们去喝酒,因而这宅子里的众人远比平日松懈许多。

四岁多的徐瑞安从喜宴上偷偷溜走,拉着玩具小车儿玩儿,一路跑到了柳莺的住处,忽地侧耳听见一阵奇怪的低吟声和娇嗔声,还夹杂着男人的喘息声。小孩子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地拉着轱辘轱辘作响的小木车,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柳莺的小院里。

此时的柳莺正与金玉其在庭院里欢好,不知羞耻地挺着滚圆的大肚子,模样很是难看。两人被车声惊住,急忙抬头,正撞上徐瑞安有些懵懂的眼神。

金玉其暗道:若是让这小孩子把丑事宣扬出去,他这任务,是不是算完成了呢?谁曾想柳莺眸中闪过一道冷光,低声道:

“这事不能败露。若是败露了,奴便落了下风,什么也讨不着了。再者,万一奴肚子里是个男孩,而且还能平安生下来,那只要没了这孩子,奴的孩子便能继承徐三郎的家产了。”

金玉其吓到了,怔怔然地看着柳莺。柳莺却瞪他一眼,推开他,整了整衣衫,面上堆出故作亲切的笑容来,摆着腰身,往徐瑞安那里走去。徐瑞安预感不好,丢了小车,转身就跑。

☆、第17章 寡鹄孤巢妇德贤(一)

第十七章

流珠对于宅子里将要发生的大事全然不晓,但与傅辛乘车到了京郊。两人下了车架,敛衣而坐,抬眼见得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满天星斗便如棋盘上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精致棋子,点点璀璨织成一张网来。这本是极美好的景致,流珠却只觉得被那星网扰得思绪万千。

好在傅辛难得识趣,说了几句话后便不再言语。四下静谧,只闻虫鸣和些许细碎声响,流珠的心复又渐渐安定了下来,也懒得管傅辛是不是拉她靠在他的胳膊上,总之有东西靠,流珠也不嫌弃。

渐渐地,流珠困意将生,傅辛也不能在宫外流连太久,便将半寐的她拦腰抱起,上了车架。车声辘辘,缓缓驰入汴京,耳边的声音又渐渐热闹起来了。香轮暖辗,骏骑骄嘶,叫卖声、说笑声、箫鼓声混作一团,汴京果然最繁华不过。

流珠很客观。她知道,傅辛作为皇帝,虽然有着封建帝王常有的专横毛病,且虚伪、阴鸷,毫不心软,但他在为国为民上,出了不少力。而且他也是有开明的一面的,比如流珠就知道,他一直在准备废掉贱籍制度,还准备改革科举呢。

如果现在杀了他,不是没机会,拼个玉石俱焚还是有几分胜算的。只是傅辛死了,谁来做皇帝?最大的傅从嘉才不过十七,旁边又有世家虎视眈眈,这稳了没几年的局势又要推盘重来,遭殃的是黎民百姓。

流珠不是圣母,也不够狠。她就是个普通人,刚工作没几年的年轻小白领,没杀过人,也不是能冲动杀人的主儿。在这里待了十年,这里对于流珠而言,不再是一本没什么营养的甜宠小说,而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活泼世界。

流珠昏昏沉沉地合着眼,忽地闻见一股呛鼻味道,分明是哪里着了火。她赫然一惊,自车厢里坐起身来,见身边傅辛已没了身影,先掀开帘子,便是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连忙下了车。

她家里的宅院竟然着了火!她出去了没一会儿,便出了这般大事!

府前围的全是人,热心人一桶接一桶地传着水,官兵们灰头土脸,奴仆们亦是丧气得不行。见着流珠,怜怜苦着脸快步走来,忍着哭腔说道:“娘子,家里头着火了,火是从郎君屋里起的。宅子里的王五纳妾,摆了酒席,娘子也是准了的,谁曾想到这一会儿工夫,便出了这样的祸事。官兵们说,约莫是徐郎君心里烦闷,喝酒时喝醉了,酒壶翻了,烛火也翻了,一下子着了起来。”

香蕊垂眸细思,并不说话。流珠只听得一阵哭天抢地之声,皱了皱眉,抬头看去,却见是柳莺挺着个大肚子,哭得死去活来,不似作假。她哭得这样真,反倒令流珠生了疑心。

另一边,傅辛先行下车,由护卫领着,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巷子里。漆黑小巷中,金十郎金玉其满头大汗,却好似发冷一样打着哆嗦。见着傅辛,金玉其一下子跪了下来,颤着声音道:“我哪里想到,那柳莺这般歹毒。她与我在院中亲热,被小郎君发现了。小郎君要跑,柳莺便拿着榔头追,又嫌我是窝囊废。小郎君跑到了徐郎君屋里,徐郎君腿瘸了,大惊大怒,强撑着下床,要与柳莺打斗。”

傅辛听着,只跟听话本一样,饶有兴致地沉声道:“然后呢?柳莺杀了大小两个郎君,又假造了这场火?”

金玉其哆嗦着道:“正是。她格外冷静,言说暂且瞒过去,等分得了银钱再偷跑,必不会有人追究。我,我看着她,脑子里全是烧焦了的徐三郎,腿一发软,推开她就跑了,还没跑远,就被公子您的仆从给按住了。这位郎君,快给我解了蛊吧!徐家成了这个样子,郎君还不满意?”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金十郎金玉其长得一副俊俏模样,却是个懦弱性子,再好拿捏不过。今日若是可怜他,将他放走,过几日,他若是在那苏越书院喝醉了花酒,估计满汴京的人都要知道勾引柳莺的人是另外有人派来的,这徐家的事,都是别人操纵的。

傅辛一笑,自是春风般温和。金玉其身上一松,却听得傅辛漫不经心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必得查清楚不可。你金十郎说你什么都没掺和,只不过是一面之词,我哪里信得过?若是信了你,我良心不安啊。”

他坏成这样,出尔反尔,金玉其眼一瞪:“你先前可说了,出什么事都不要紧。再说了,我可说的是真话。”

傅辛摆摆手,护卫便堵了金玉其的嘴,将他压了下去,又往火场走去。一会儿过后,又有护卫低声向他禀报些什么,傅辛只是点了点头,未曾说话。

此时此刻,火已被扑灭了。流珠定定地站在夜色里,身上发汗,鼻间呛得不行,只见一人灰头土脸地从宅院里走了出来。那人穿的是一身劲装,腰侧挎着长刀,个子高,身材结实得很。说起这人的相貌,倒有些令人感慨生不逢时,在这宋朝,人人都爱傅辛、金十郎一般的白面郎君,像这人一般气质有些糙,五官英挺,走路带风的硬汉,人们是不喜欢的。

这便是汴京府的捕头萧奈,因常为各个大家族处理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被人称作操刀鬼萧四郎。早些时候,徐道协因为倒卖官造之物而被抓捕,带人来的也是这位操刀鬼,流珠对他那副明明是官,却带着痞气和匪气的模样印象深刻,心中不喜。

那萧奈拿了个湿手帕,擦了擦脸,对着府外众人道:“查了查,这火,着实有蹊跷。咱的兄弟们探查之时,发现那床铺的木板上有凹凸炭化的木纹,这便是说明,那助燃的酒液,也泼到了床上。且不止床上,这酒还真多,泼得屋子里许多地方都有那凹凸炭化的木纹。”

顿了顿,萧奈眼神一转,勾唇一笑,打量了下众人,道:“过去倒也有人撒酒疯,满屋子洒酒。只是这徐郎君瘸了一条腿,另一条也带伤,下床都艰难,还要打这么多的酒,来回的洒,这哪里是撒酒疯?这是慨然赴死啊!”

众人当真有信了的,接连道:“郎君是*?”“郎君才来了汴京多久,如何会自杀?”

柳莺却泣道:“三郎早就对奴说过,他对这汴京,心灰意冷了,说要走。他瘸了腿,武官当不下去了,再没了出路。奴哪里知道,他说走,是这种走。”

流珠一哂,道:“三郎莫不成说了两头话?他才示意了儿,说让儿托门路,给他找个文职呢,如何会*?”

萧奈看了流珠一眼,没说话。柳莺又装娇卖可怜道:“若果真如此,三郎便又没对奴说实话,还是娘子懂三郎。只不知娘子方才去了哪里?这时日已晚,娘子倒是有幸,刚刚好避开了火灾,可怜奴还被差点儿被烧着了呢。”

傅辛在旁听了半晌,蹙了蹙眉,骤然出声道:“方才晚些时候,朕教人来请阮二娘去陪伴皇后,不曾大张旗鼓,知会他人。小娘子有意见不成?”

他一出来,众人先是怔住,随即才慌张行礼。流珠也跟着跪拜在地,因是猛然间反应过来,膝盖磕得生疼。傅辛却一把扯着她的胳膊,先是偷摸一捏,随即顺势将她强硬拉起,并对着众人道:“阮二娘免礼。在宫中时,二娘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郎君的伤势。皇后想留她短住,她却执意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