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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我在”

姐弟俩默契地又睡在了一起,躺在母亲去世那夜里同一张床上。昨晚梁轻樾抱着他默默流了一晚的泪,哭累了才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这一晚梁林没有合眼,他舍不得睡去,他感受着梁轻樾的温度、心跳、呼吸,他摩挲着她的头发静静感受着发丝穿过指缝的触感。

他不愿去分辨她的眼泪到底是为任翔还是为别的,他想起了许多,看着床头那只空了的牛奶盒,思绪又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时他刚刚九岁,才开始和梁轻樾一个班。那会儿他因身体原因,个子特别瘦小,是班上最矮的一个,梁轻樾却是班里最高的那个。从上学起便常年霸占第一排的梁林当时并不知晓自卑是什么,或者说早已习惯了这样一个自己。

那时他同梁轻樾的关系并不好,可以说得上势同水火,当然这只是梁轻樾单方面认为,在梁林的心里,梁轻樾还是那个每年过年都带着自己去玩的姐姐,在奶奶家时,他便期待着过年能看到她,当得知要与她生活在一起,他心中高兴极了,却不明白为何梁轻樾却如此不喜。

那段时间梁轻樾不愿梁林跟着她上下学,但他却倔强地每每背着书包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有时候她回家晚了,梁林便傻傻地坐在小区门口等她,然后一起回家挨骂。在那时他的心里并没有“姐姐讨厌自己”这几个字的概念,直到那天放学回家,梁轻樾和同学走在前面,他如往常一样背着书包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傻傻地盯着她徐徐前进的红色皮鞋,在夕阳下是那样好看。

“轻樾,我发现梁林一直跟着咱们回家呢,他们说梁林是你弟弟,不会是真的吧?”

“怎么可能?他那么矮,学习还差劲,怎么可能是我弟弟,跟屁虫罢了,真的让人讨厌。”

“哈哈——我就说嘛!怎么可能!”

在同学们的心里,梁轻樾是班长,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是考试常年第一的好学生,她们无法将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同那瘦瘦小小的男孩放在一起。

那些话生生传入梁林那小小的耳朵里,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书包,也不再瞧着鞋子了,他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路面上逐渐远去的影子,他第一次感到夕阳如此刺眼,也是第一次尝到自卑的味道,酸涩又无助。

从那天以后,他虽然非常讨厌喝牛奶,却依旧偷偷要求母亲多准备一杯纯牛奶给自己,刚开始他都会因为牛奶的腥骚味而呕吐,却只能捏着鼻子硬生生逼着自己咽下去。

他更加认真地学习,付出比平常多几倍的精力。每天早起一个小时,晚睡一个小时,他将所有的时间奉献在了学习上。

梁林努力了好多年,也坚持了好多年,如今似乎终于赶上了甚至超越了前面的那个女孩,身高上是,学习上也是。可同时却又悲哀地发现随着成长,他与梁轻樾之间的距离似乎比以前更加遥远了,而且在不远的未来甚至会变得更远。

他也终于明白九岁那年他决定追赶她的理由不是超越,而是想同她站在一起而已。

但这个愿望只会和九岁那天的夕阳下逐渐远去的背影一样,他能做的只有无助和沮丧。

窗外逐渐泛起的晨光,他抽出早已麻木的胳膊起身离开,枕头上留下了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字条:

“姐,我一直都在,我在的。”

那夜之后,姐弟之间有着超于一般人的默契,梁轻樾明白梁林给自己的银行卡是什么意思。她给梁林打过几个电话,却只要是谈论银行卡的事情梁林便会挂掉电话,后来梁林找了一天拽着梁轻樾去学校把钱交了之后,梁轻樾才真正意义上接受了这笔钱。

学校是之前梁轻樾早就看上的艺原美术培训中心,离家不远,学校虽不大,但学生挺多,想来口碑还是不错。梁林亲自去看了看,也觉得各方面都很不错,觉得挺满意,当天就交了钱。

他以前觉得梁轻樾难懂,总也猜不透她心里怎么想的,可有一次突然读懂了她。那时候母亲还在,母亲让她绕个远路去买个灯泡,她会在电话里抱怨一通,信誓旦旦说不会买,却在打开门后看到她一脸的不爽地提着个灯泡。

那天他便知道梁轻樾就是这样一个人,就像她信誓旦旦说着不愿被梁裕左右人生,可心里却下意识认同他的话,且用实际行动在践行着,只是换了个方式在逞强。

梁轻樾爱画画,从小便学习美术,只是从母亲病重之后她也就没学了,美院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房间里也她藏着许多练习的作品。梁轻樾一直有她的骄傲,只是这几年磨灭了一些。他始终不明白梁轻樾的奉献和坚持,他不懂,却又不敢问,他甚至有些邪恶的想让她就困在这边,这样至少他能让她在自己身边。

但他始终没那么残忍。

梁林每天高强度地工作着,因为高三补课费用不低,他不舍得将兼职辞掉,同时高三学习压力也大变大了起来,睡眠不足让他精神状态很不好。开学第一次模考梁林取得了史上最低分,刘老头在办公室训斥了他许久,他盯着梁林,望了他许久,说:“梁林,高三可不是开玩笑,你的家庭状况我知道,没有什么机会让你再来一次的。”

梁林乖巧地点了点头,内心却焦急着待会上班可能会晚了。

刘老头若有所指地开口道:“千万别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自此,梁林不得不增加学习的时间,常常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去食堂手里也都捧着书,睡眠时间也减少到了四个小时。也许觉得很难过,但偶尔和梁轻樾通电话,听着她的声音,听她说着培训学校的事,看着她发过来的画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梁林,你最近也不要太拼了,学习更重要。”邹望望着梁林一脸疲惫的模样有些担忧,他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这么拼。开学后他也逐渐减少兼职的时间,没想到梁林却将他的工作都要了去。

“没事的,我都知道。”梁林摇了摇头,其实他的身体他知道,确实这段时间都是在勉强自己,但他没有办法,看着手机里梁轻樾的照片,故作轻松地说道:“再干一个月,就不做了。”

看劝说无用,邹望只能摇了摇头,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

邹望担心是对的,梁林第二天便晕倒在了店里,店长急得要死,送去了医院便急忙联系上了学校。

梁轻樾接到梁裕的电话还在画画,连假也没请便急忙去了医院。

梁林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吊着水,面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她突然想起已经有两周未曾见过他了,却不愿在医院看到他。

她眼圈有些红了,她记得他这几年已经很少进医院了,心砰砰跳着,生怕梁林旧疾又复发了。

“你是梁林的姐姐吗?”

梁轻樾点了点头,疑惑地望向他。

一个中年人模样的男人看她急急忙忙的模样,眼睛微红,显然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模样,忙安慰道:“梁林没有什么事,小姑娘不用太担心。”说完递了张纸巾过去,自我介绍道:“我是梁林的班主任。”

“老师好。”梁轻樾忙道,她忧心地看向病床上的人,说:“他好端端地怎么会晕了过去呢?是不是以前的病又复发了?”

刘老头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让梁轻樾跟自己走出了病房。

“这件事你不知道吗?梁林在校外打工的事,本来学生校外兼职就是学校明令禁止的,尤其他现在还是高三。”刘老头一脸严肃,学生家庭情况复杂,像梁林这样的情况也不少,有些事他其实是睁只眼闭只眼:“我刚跟他老板了解了一下,梁林他一周兼职七天,中午下午都要去店里帮忙,这么高的工作强度就是普通人都吃不消,尤其是梁林这样的情况。虽说我知道你们家经济条件紧张,但梁林是个好苗子,切莫因小失大,希望你能好好跟他谈一下。”

梁轻樾听着这些话,字字心惊,梁林竟瞒着自己这么多事,她心里明白梁林在高三这么大的压力下还要去打工,内心浓浓的愧疚翻涌上来,酸涩无比。

看着眼前低着头沉默的女孩,看起来比梁林大不了多少,不好过多指责,又叹了口气,道:“医生在那边,你可以去和他聊一聊。梁林这边我先帮他请一天假,明天看看情况再决定,我下午还有课,先去学校了。”

梁轻樾深深鞠了一躬,带着浓浓的鼻音,道:“谢谢。”

梁轻樾接到学校的电话才知道自己忘了请假,和学校说明了一下情况,便搬了把椅子坐在梁林病床旁。她刚和医生聊了下,辛亏他没什么事,只是精神压力大,过于疲劳,加上换季感冒一下病倒了,多休息几天便没了事。

刚松了一口气,可现在看着梁林这般模样,心下更难受了。

梁林直到晚上才幽幽转醒,鼻尖传来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医院里。想要起身,却见梁轻樾正睡在自己的手边,眼角还挂着泪痕,想必刚刚哭了一场。

他望了她许久,想起了刚刚做的梦,便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却见她幽幽转醒,这手便缓缓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看梁林醒来,梁轻樾显得很高兴,说出来的话却是:“你这个混蛋终于醒了。”

难得见梁轻樾这样骂人,也晓得她知道了自己打工的事,心下慌乱,却着实找不着借口,只是默默垂着脑袋,犹如儿时做错事的模样。

梁轻樾看他这幅模样,也不忍和他吵架,站起身来,说:“饿了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去买。”

梁林听了却摇了摇头,道:“我想回家。”

住院的花销多大,他很早就知道,这些年他都努力不让自己病倒,至少病到不要去医院。

“说什么呢?你还病着,今晚就好好呆在医院里。”

梁林抓着她想给自己盖被子的手,抬眸望去,那眼睛是那般柔和,他说:“姐,我刚刚做了个梦,梦到了小时候你常常给我煮的鸡蛋汤。”

“那有什么好吃的?”梁轻樾笑了笑,随后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已经退了,心也放松了下来:“咸得要死,亏你还想着它。”

那蛋花汤是程岚病了住院的时候梁轻樾常常做的,那时候梁裕已经不怎么回家了,梁轻樾也才14岁,却要照顾病弱的弟弟和瘫痪在病床的母亲。她那时刚学会做饭,一边要煮粥给母亲,还要顾及自己和梁林的伙食,实在没了精力,便每顿打个蛋汤敷衍了事,为了能下更多饭,梁轻樾便放许多盐,想来决计不是一道好的料理,也不知道梁林怎么还怀念起这东西。

梁林身子还虚着,梁轻樾便咬咬牙叫了辆的士。车上两人都沉默着,梁林默默地看着窗外的街景,街道上的夜市摊已经支了起来,行人熙熙攘攘着,热闹而喧哗,与车内的沉默形成鲜明对比。

回到家里,梁林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快两周没有回过家了,周末骗梁轻樾补课,却是在兼职。他有些后悔,他确实太逞强了,当时想的是早些挣点钱,总去找奶奶要钱终归不太好,可如今这番模样总是有些得不偿失的。

“梁林,要么学校那边我把钱退了吧…...”梁轻樾手里端着蛋汤和一小碗米饭,望着坐在桌前的梁林有些踌躇地开口说道。

梁林早知她会这么说,叹了口气:“你都在说什么呢?那个钱给你了,我就不会再要回来的。”

梁轻樾还想说什么,却被梁林的话打断:“姐,我们是姐弟,是亲人。”

他记忆里的小时候的梁轻樾是和大多数的女孩儿一样,有些任性,会在妈妈的怀里撒娇,有好吃的会背着自己吃,看见好玩的也会抢着玩,也会挥舞着树枝说:“梁林,快去给我去买包辣条来。”她是那样鲜活,而不是如今唯唯诺诺的模样。

“那你补课的钱怎么办?”

梁林放下筷子,望向梁轻樾,她刚从厨房出来,额头还淌着汗,碎发粘着脸颊,面色红润,那双杏眼里缀满了屋里的灯光,还是那样好看。想着她应该是不知道给她的那张卡里有一部分钱是自己暑假兼职来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们姐弟俩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是梁轻樾逞强地支撑着,是她拦在奶奶面前说:“不要带梁林走,我会照顾好他。”

“钱挣得差不多了,而且老板也给了我一笔钱,剩下只能再找奶奶要一点吧。”

姐弟俩不约而同的忽略了父亲梁裕。

梁轻樾也没有办法,只能相信他,庆幸以为一切回到了正轨,但生活却极富戏剧性,不给你喘息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