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云城外,月胧山南麓的一处园子里,一眉清目秀的小童正端坐窗前,他手里握着一卷书册,仰望着窗外的黯淡星光入了神。
书桌旁,年约七八岁,长得圆滚滚的小书童早已脑袋一点一点的,正勉强撑着眼皮子。
“叩叩”
小书童闻声,猛地惊醒过来,他揉着眼睛,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少爷还在读书呢?”
“嗯。”杜一诺抬眸觑了眼他,淡淡道:“我再看会儿书,你且去睡吧。”
小安不禁郝然,“这如何使得?”他再不知事,也懂得这世上岂有让主子独自在书房用功读书,下人却在卧房呼呼大睡这样的道理?
既然主子还要继续读书,那他……小安打了个呵欠,他也只得舍睡陪主子。
杜一诺并未理会,他埋头翻看着手中的书册,纸张翻页,不时发出“喀-啦-”声。
不一会儿,书房的一角就响起了“呼噜噜噜------”,酣声如雷动,响彻于深夜宁静的书房。
“叩叩”
杜一诺再次抬指敲击桌面,可惜对方大约真是困极了,居然浑然不觉。他只得起身,轻轻推了推站在墙边,倚着墙就睡着了的胖书童,“小安,小安?你醒醒。”
小安本就站得发僵的小腿肚子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怔忪地望了小主子片刻,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站在睡过去了。
“呃!少爷!”他摸爬着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应了声,“小安在!”
杜一诺微微蹙起眉头,“你回房去吧。”
小安惊慌不已,他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就在这里守着少爷。”
杜一诺叹了口气,“有你在这里,我根本看不进书。”
其实,不论小安在不在,他都一样看不进书。
小安挠了挠后脑勺,面有难色,“天色已晚,不若少爷也回房吧?”
杜一诺阴恻恻地咧了咧嘴,“胆色见长啊,竟敢管到本少爷头上来。”
或许是自家小主子的脸色有些阴沉,又或许是小主子的语气明显有些不悦,顿时将小安的瞌睡虫吓跑了一大半,他连称不敢,态度诚恳得就差没跪下磕头认错了。
杜一诺确实心情不佳,说话的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倒是没想到小安的反应会这么大。他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吧,我等爹爹呢。”
小安怔愣当场,这是他听错还是少爷说错?
要知道,老爷一般十天半个月才会来这里一趟,有时甚至连续数月不见踪影。
今晚上老爷来不来,那可真不一定,可是这种话……小安下意识地闭了嘴。
小安知道少爷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他只得依言退出书房。
“那,我去外头候着。”
“嗯。”
杜一诺并没有坚持让小安去睡觉,他心里有事,根本无无暇理会小安。
“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他继续埋着头,像模像样地看起书来,只是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却怎么都松不下来。
今天就是五月初十,他三岁的生辰,爹爹答应过他的……
可是当初,他似乎答应得很勉强,其实,他也不太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敷衍之辞。
杜一诺的小手猛然攥紧了手中的书册,纸张顿时扭曲变形,几乎要撕破,他才将手稍稍松了松。
“老爷,老爷回来了!”书房外,小安忽然大声嚷嚷起来,“少爷,老爷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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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明溪跟着在杜鸣生身后落在一处不大不小的庄子,还没有迈进院子就听到个圆滚滚的小书童正乍乍乎乎地嚷嚷着“老爷老爷回来了!少爷老爷真的回来了!”
他这话说得颠三倒四,不过重点是他口中的老爷和少年,柳明溪的心跳霎时加快。
几乎是在同时,她看见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如同一枚小炮弹,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柳明溪一惊,她还没搞清楚这是个什么状况,“小炮弹”已经扑进了杜鸣生怀里。
“爹爹,爹爹,您真的来了!”
“一诺!”杜鸣生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接住,熟练地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他来。他俯身道:“一诺,今日是你的生辰,爹爹早就说过,答应过你的事,定会做到。”
杜一诺重重地点头,答了声“嗯!”
在杜鸣生身后的柳明溪,早已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无以复加。
原来,她的小一诺都已经这么大了!
两年前,她离开医谷时,一诺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奶娃娃,再见时,她的一诺已经足有她半人多高,他的模样长开了,跟个小仙童似的,好看极了!
只是,他似乎不认得她了。
更让她震惊的却是,他居然和杜鸣生如此亲近!
而且,她的一诺看起来简直是小一号的杜鸣生!
她没看错,她的小一诺着一袭月白袍子,他看起来真的和杜鸣生如出一辙!
最让她哑口无言的则是,她的一诺居然亲腻地唤杜鸣生为爹爹……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一诺,他有爹啊……
正当柳明溪思绪万千,无法自拔时,忽然听到杜鸣生说道:“一诺,还不快见过你的娘亲?”说罢,杜鸣生朝着柳明溪浅浅一笑。
柳明溪才反应过来,杜鸣生这是正式将她介绍给一诺了。可她本就是一诺的娘亲啊,为什么需要杜鸣生替她介绍?
杜一诺有些腼腆地望向她,像是在试探般,轻声细气地唤了声“娘亲。”
柳明溪的眼眶有些泛酸,如同呓语般叫了声“一诺”。
她上前一步,正想伸出手去抱他,岂料一诺竟将小小的身子往杜鸣怀里缩了缩。她的双脚如同被什么骤然钉在原地,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一诺才将将满三岁而已,可他们已将近两年不曾相见。
天知道她有多想将他小小的身子紧紧地抱进怀里,再也不松手,可是她又怕自己太莽撞,太突兀,会吓到了他。
柳明溪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她根本不知道在这种场合下,该跟他说什么才好。
她傻愣愣地看他们大手牵着小手,一起说说笑笑地往屋里走去。
而她,就像个局外人一般,杵在原地。
杜鸣生回头望了望她,不悦道:“还不快跟上?”
柳明溪这才回过神来,她赶紧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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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房里坐定,杜一诺忽然问道:“爹爹,今日您为何和娘亲穿得一样?”
要知道杜鸣生素来喜欢极为素净的衣衫,可今天,他居然破天荒地穿了身大红锦服出现在这里,想让人不注意到都难。
一诺又是个小小的人精,自然知道这其中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特殊原因。
杜鸣生清浅一笑,他的神情很坦然,也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他郑重其事地整理一番衣冠,大大方方解答道:“因为今天不仅是一诺的生辰,还是爹爹和娘亲成亲的日子,往后一诺的生辰也是爹娘成亲的日子,好不好?”
“好!”
杜一诺再聪明也只是个年仅三岁的小娃娃,他哪里会懂那许多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他的生辰也是爹爹和娘亲成亲的日子,这听起来确实是件很好的事。
他兴高采烈道:“从今往后,一诺就有爹有娘了。”
杜鸣生满意地含笑答道:“嗯,一诺当然有爹娘。”
“一诺最近学了什么呢?”
“学了亚圣的告子。”
“哦?学到哪里了?”
“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
柳明溪怔怔地坐在那里,如坠云端,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们对话听起来有些飘乎,似乎每一字每一句都如此清晰,却又完全听不懂。
最重要的是,她的一诺明明离她那么近,却又显得那么疏离和遥远,无法接近。
柳明溪插不进话,只能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侃侃而谈。
她心里想着,是呀,她嫁给杜鸣生,一诺就有爹有娘了,多好的事啊……
杜一诺忽然望向柳明溪,漆黑的眸子仿若夜星般明亮,“娘亲,您是不是很久没来看一诺了?”
柳明溪怔了怔,当初她多想一直陪着一诺,但杜鸣生却偏要将她送到赵政霖身边。
之后,她一直疲于奔命,虽然做梦都想找回一诺,却也只能想想而已。
对杜鸣生,她仍心存感激,但更多的却是防备。
甚至可以说,杜鸣生是她最为忌惮的人。
谁知道,当她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一诺时,他居然已经长成另一个杜鸣生,这真算得上是命运对她的无情嘲弄。
如今她面对这一大一小,两个“杜鸣生”,她真不知该如向一诺解释自己缺席的那两年。
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其实也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自己太无能……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诺像杜鸣生,至少也比像她强。
柳明溪心中百转千回,她安抚好自己,努力地扯起笑容来,故作轻松道:“因为,娘亲和一诺一样,去学本领了,所以才没能陪在一诺身边。”
杜鸣生哑然失笑,如此蹩脚的借口,也亏她想得出来。
杜一诺却深以为然,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娘亲学了本领,往后就可多多陪在一诺身边了。”
他说话的口吻,他脸上的神情,隐约像某个人……
柳明溪不明白,一诺才三岁而已,他身上这股隐隐浮现的迫人气势是怎么来的?
更让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面对自己的儿子时,竟然像面对夫子的学生一般,紧张得无以复加?
院子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凌乱且繁杂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一名中年男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径直冲进了院子里,口中嚷嚷着“殿下,殿下,大事不好了,二皇子怒气攻心,晕厥了……”
“阿征?”杜鸣生倏地起来,他铁青着脸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他在哪里?还不快快带我去找他?!”
那名中年男子连声答着“是是是!”便带着他往外走去。
迈出院门前,杜鸣生蓦然回眸,望向立在屋檐下的母子俩,也不知道是对柳明溪还是杜一诺说了句,“等我回来。”
柳明溪还未开口,杜一诺已经果断答了声“是。”
二皇子怒气攻心,晕过去了……
二皇子就是慕容征啊,他向来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鲜少有失态的时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他怒气攻心,到了吐血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