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风本就遒劲猛烈,这一点在夜里格外明显。
车外夜风阵阵,沙尘滚滚,车内一阵静谧。
柳明溪讨好地将脸贴了贴某人冷峻的侧颜,又往他的薄唇轻啄一口,再次柔声细气地唤了声,“殿下……”
赵政霖这时已经冷静下来,他隐隐感到事情似乎有些偏离了正常的轨迹。他向来是稳拿大局的人,何曾有过被人左右情绪的时候,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微微凝眉,稳了稳心神,归整好自己的情绪,这才阖上眼眸。
他淡淡地嗯一声,说了句“睡吧。”语气已然恢复淡漠,一如往常。
对于他的转变,柳明溪虽然有些不解,却也正中下怀。
更何况,她折腾了一天,本就需要休息,却苦难于没有那个机会。
她还想退而求其次,静心修炼一番,结果修炼又不成,反被他骤然打断,这多少都有损她的经脉,需要静养才能恢复如初。
车厢内一阵寂静,柳明溪识趣得没有赘语,她把脸贴在他胸口,不多时便睡过去。
******
感觉到怀中人终于安定下来,赵政霖半眯着眼眸,默默地觑着她安然的睡颜,竟感到无比的安宁,事实上,每当她乖乖待在他怀中,他就能感受这般安宁,祥和。
在没有她陪伴的时候,他仿佛没有感情的机器,只知道杀戮,争权夺利,力争上游,却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的心仿佛一处永远照不进阳光的深渊。
自从有了她,赵政霖就成了凡人,从此有了七情六欲。
若是从不曾拥有,他便不会知道,一旦拥有,他就再也不愿意失去。
与他不同的是,柳明溪却一直在付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过任何东西,还被他一再牵连,伤害了家人,背负了无尽的耻辱和数不清的骂名。
她还是爱笑的,只是她再也无法笑得像初见时那般明媚。
她还是爱他的,只是再也无法再向他敞开心扉。
赵政霖曾经对此不以为意,但是现在不同了。
他也有了一颗有血有肉的心,而且这颗心不论是在她喜悦时,还是在她悲伤难过时,又或是在她无助彷徨时,都会让他感同身受,让他再也无法忽视她的感受。
终有一天,他会将这些年扎在她身上的利刺一根根,全数拔去,让她像从那样,对他不设防,且只对他不设防。
他需要拔去的第一根刺,是曾多次对她下手的安如玉,这也是让她不愿意再回诚王府的根本原因。
然而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理智很快就回笼。
安如玉暂时还动不得,那倒不是因为安如玉本人,更不是因为他对安如玉还有何种特殊的情感,而是由目前愈发严峻的朝堂格局所决定的。
作为大周惟一的国公爷,敬国公安文谦的势力本就根深蒂固。
他擅长审时度势,他身后的安家和赵政霖一样,在一年多前那次政变选择了赵政淳,从中崛起,在几大家族中占据高位。
虽说大周的国姓仍是赵,但整个朝堂几乎已被安家的人把控近半。
赵政淳那个蠢的,眼看安家的势力越来越强盛,非但坐视其强大不管,居然还与虎谋皮,妄想利用安家的手来钳制他。
当然,也不排除他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实则只为了等着看一切两虎相争的好戏。
安文谦可是出了名老狐狸,即便赵政霖在他手上也讨不到好处,但赵政霖胜在手握大周近六成兵马,整个南疆,西疆都在他的控之下,谁都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若是在乱世,他自然无所顾忌,但南疆大局已定,西域暂且不会对大周构成威胁。赵政霖的作用渐渐不那么明显,他却因手握重兵而成了新帝赵政淳的心头大患。
更何况,统领大周万千雄兵的虎符一直握在镇北王手上,赵政霖再强大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格局之复杂,形势之严峻,根本就不是柳明溪这样的后宅女子所能理解的。
事实上,安家代表着文臣和赵政霖所代表武将的势力早就在暗地里较劲。
但是那一切都还只是暗地里,表面上,他不论与皇帝,还是与安家都是一团和气。
安如玉正好是这三方势力之间的一块遮羞布,若是他动了安如玉,那就是把暗斗改为明争。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大业未成,还有那么多的局等着他去布,京城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去一一收拾。
他要从镇北王手中取回虎符,还要利用安家之手铲除镇北王。
简言之,朝堂上已然闪烁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亟需他回京主持大局,渡过难关。
夜色中,赵政霖面上的神情愈发阴森可怖。
他做事向来都是有条不紊的,可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太多超出他预料的事情,但凡柳明溪沾上边的每件事,都变得愈来愈失控且让人无从琢磨。
为了让她放下心防,他确实做了很多让人匪夷所思的事,这绝不是什么好现象!
他的本意只是将柳明溪安抚好,并牢牢握在掌心。身为男子,他要先把后宅安定好,再谋求大业,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原以为,柳明溪还心系于他,他会给她一个名份,也会让她为自己生下子嗣。这一切不过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如今显然偏了道,远远背离了他的初衷。
柳明溪太过执拗也太过倔犟,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超出他对于曾经那个她的认知,于是一切变得不受控制起来,而最为失控的却是他自己。
赵政霖重新阖眸,他低低叹口气,这样的偏离很不好,他得将一切引上正道才是。
墨眸重新睁时已恢复如常,如同烙印在心的冷酷阴鸷,又如铭刻入骨的森寒锐利。
******
一夜好眠,柳明溪清醒过来时,发现赵政霖依然坐那里,不动如山,而她就睡在他怀里,他有力的臂膀也仍缠在她的腰上。
她才稍稍动了动,赵政霖便随之睁开了眼眸,一双深不见底的暗眸中仿佛充斥着无情与淡漠,让人遍体生寒。眼前的人还是赵政霖,他看起既陌生又熟悉。
柳明溪的神情有些微怔,她觉察出来他似乎有什么不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这时候,她又听到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他在星火城。”
柳明溪再次怔愣良久,她才意识到他在同她说话,可是,谁在星火城?
看到她一脸懵懂的模样,赵政霖好不容易才绷住的脸差点破功,他冷声道:“你还想不想去找慕容征?”
想,但是……柳明溪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没有睡醒,要不然,赵政霖怎么会主动和她提起慕容征。
星火城离月城并不远,若是坐马车从月城到星火城,只消一两天就能到……他们离开月城正好也是这么些时间。
“殿下!”柳明溪不敢置信地睁大了一双美眸,惊声问道:“您又放弃我了?!”
赵政霖哪知道她的小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同意让她暂不回京,他也正好用这些时间来清理后院。
结果她在想些什么啊?
他不禁扶额,语气无奈道:“我没有时间陪你去见情郎,你自己去找他,翼会安排好一切。”虽然他很努力地绷着脸,但他还是破功了。
柳明溪从他的话中读出了浓浓的无奈和饱含的宠溺意味。她从未这般感动过,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扑进赵政霖怀中,“殿下,您没有放弃的事,我也不会放弃的。”
“那件事,我还需要时间,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不会让你等太久。”赵政霖难得说这么多话,不过他仍然有些不放心,又交待道:“还记得当初那个三年之约吗?”
柳明溪双眼微眯,柳眉轻蹙,一脸困惑不解。
“别皱眉,难看。”赵政霖看不下去,抬手轻轻抚过她的秀眉,想将那双浓淡适宜的漂亮柳眉抚平,“两年前,你曾对我许下三年之约,如今还剩下一年,一年后我定会娶你过门。”
两年前的……三年之约?
如同被什么骤然撞进了心房,柳明溪的心“砰砰砰”,剧烈地跳动起来。
******
距离京城最为繁华的寅正街不远有一处极为宽敞的园子,园子深处幽静的院落。柳明溪被赵政霖金屋藏娇,豢养在这粉墙黛瓦、朱色雕栏的两层小楼里。
屋外有一泓清渠绕舍而过,水面上水汽氤氲,给人一有种仿若置身于仙苑的错觉。
夜间,柳明溪刚刚绞尽脑汁地拟好了一份契结书,赵政霖就来了,发现她居然在写写画画,他一脸惊讶,不无好奇地凑过来。
柳明溪却忽然将它覆住,她回眸朝他嫣然一笑,“殿下来了?”
她想了想,还是将那薄薄的一页纸笺又递到了他的面前。
看到他惊讶,她再次莞尔,“来得正好!请殿下先看一下这份契结书,倘若没有异议就请签下大名,如何?”
赵政霖皱起眉头,不悦道:“又跟本王玩什么花样,嗯?”
待看清了她所谓的契结书及其条款,他更是当场气结。
赵政霖将那页纸笺丢回她的桌案,毫不客气地斥道:“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柳明溪好整以暇地端坐在花梨木椅上,一本正经道:“殿下,咱们应该约法三章。”
契结书上零零总总地列了十几条,大致如下:
若三年后双方尚有情意,柳明溪同意入府为妾;
若三年后恩断义绝,柳明溪自动离京,好聚好散。
……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若非双方一致同意,一方不得强制行房。
赵政霖冷冷地说道:“本王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整出这些来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
“三年!”柳明溪咬了咬牙,坚持道:“三年后,若是殿下还坚持让明溪入府。”
赵政霖那时的态度是断然拒绝,却不曾想,原来他还将这份约定放在心上。而且他说的是“一年后我定会娶你过门”,一年后,他会娶她,是娶她,而不是别的……
柳明溪的眼眶蓦地一阵湿润,她骤然卸下了心防,先是小声抽泣,进而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还边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什么,饶是赵政霖都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柳明溪的模样本就生得娇美,她一哭,那情形就好比梨花带雨,份外惹人怜爱,他只觉胸口紧紧的,整个人似要窒息一般。
柳明溪越哭越来劲,索性把整张小脸脸贴上他的胸前,专心致志地哭泣流泪。
赵政霖干净的白衫很快就濡湿了一片。
这倒算不得多大点事,重要的是他自忖已经对她百依百顺,也不知她是哪儿来的这么多委屈,竟似有流不完的泪水和诉不尽的苦楚。
不得不说,这一认知让他心里挺不是滋味。
柳明溪蓦地张了眼睛,她猛然坐起身来,似乎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心,带着鼻音说道:“赵…政…霖……”
然而她才说出第一个字时,他们前头的车帘遽然被人掀起。
虽然只是片刻,但赵政霖并没有错过眼前的美景,
当耀眼的金色阳光骤然映照在她莹白如玉的小脸上,迷离的美眸依稀残留着泪光,显得尤其柔弱而朦胧。她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那上头还沾着点点泪珠。
她秀挺的可爱鼻头红彤彤的,底下那张嫣红的小嘴仍然保持微启的弧度,好像接下来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她一脸为难的呆愣模样看起来莫名有些可笑,却又显得格外娇憨,让人不忍苛责。
不过,翼做事向来都有分寸,怎会这么突兀地闯进来?他简直是越活越回去了!
赵政霖英挺的剑眉霎时拧起来,他一个冷厉的眼神扫过去,教人不寒而栗。
在看到翼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他的眼神愈发森冷,半眯起眼,冷声道:“何事?”
“殿,殿下。”翼太紧张,以至于说话都不利索了,他结结巴巴道:“星,星火城,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