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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节

那宫人应声去了,不多时便见换回了那身赭黄色团龙袍的高昶撩帘而入。

他面色冷沉,毫无新春正日,社稷改元的欣喜,缓步近前,勉强挤出一副笑意,叩拜行礼道:“儿臣叩见母后,恭贺母后新元之喜,福寿绵长。”

“好,好,昶儿快起来,咱们母子俩哪来这么多繁文缛节,你心里想着母后便好,不必如此。”

顾太后看着儿子神情困顿,面色也不好,不由心疼得厉害,拉着他起来,并膝在软榻上坐了。

“这些日子见你又瘦了,可要多留心些身子,国事再重,也不是一日两日做得完的,你这般操劳,倒叫那些做臣子的舒坦了,算什么话?”

高昶轻叹一声,微笑道:“母后不必担心,儿臣理会得,眼下我登基未久,正是非常之时,多费些心思也是在所难免,日后待各方都理顺了,也就不这么操心费神了。”

顾太后和声一笑:“国事上你来做主,母后放心得紧,只须记得国家中兴非一日之功,凡事量力而行,不必过分强求,你好好的,母后在宫里也安心,知道么?”

“谢母后关心,儿臣方当盛年,不在此时奋起,更待何时?母后不必担心,儿臣身子骨自有分寸,少说也能再孝敬你老人家五十年。”

他唇角扬着,脸上却不见欢容,近于苦笑。

顿了顿,便又道:“母后若没别的事,儿臣下面还有些事,这便告退了。”

顾太后唇间一撇,佯作不悦道:“这才与你说了,怎的又急着要走?连多陪母后一时半刻也不成么?”

高昶闻言只好又坐了回去,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那有什么不成,儿臣正该多抽些工夫出来陪伴母后,只恨朝堂上的事总也理不完,这才……”

“行了,你也不用骗我,母后心里清楚,上次因着处置云和,咱们母子争执龃龉,你定然还在记恨,不愿多见母后,是不是?”

“母后误会了,常言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儿臣自己就是个急性子,那日顶撞母后,口不择言,有违大夏仁孝治国的祖训,后来回思,惶恐惭愧,哪里还敢记恨?还请母后原恕儿臣不恭之罪。”

听他出言致歉,顾太后温然一笑,轻轻拂弄他鬓边,慈爱道:“母子之间,说什么原恕不原恕的,母后也是气得急了,当日若是和颜悦色的与你说,也不至闹成那个场面。唉,不说了,母后听说你昨晚又去了景阳宫,对不对?”

高昶神色一滞,眉间立时拧结起来:“母后莫要误会,皇妹她已绝食两日,水米不进,儿臣是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顾太后却仍是一副笑容,拉着他的手,接口道:“你不必拿话遮掩,母后没有责怪的意思,你心里想什么,没人比我这当娘的更清楚,去了也就去了。”

这件事上她突然这么通情达理,却是让人有些始料不及。

高昶蹙着眉,隐隐像觉察到什么。

就听顾太后微微一顿,转而又问:“云和的事,你如今打算如何处置?”

说话间便扯上了正题,果然还是一样的急脾气,压不了太久。

高昶暗自叹了口气,故意道:“此前母后不已答应了么,便让她留在宫中,不再过问,还能有什么打算?”

“那是之前,现下她与那徐少卿做出这等事来,朝堂内外都已知晓,秽乱宫闱,宗庙蒙羞,若是传到民间,咱们皇家便真的贻笑天下了,该如何处置,自当好好想一想。”

“这个母后不必担心,儿臣早已定了口风,徐少卿那厮不过是设计蛊惑云和离宫,并无它事,各处也已下了严令,任何人不得再行提起,更不得议论,绝不会传扬出去。”

顾太后见他毫不松口,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下来,想了想又道:“人言可畏,你虽是一国之君,又有手段,到头来也防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若是真传得街知巷闻,你还能大兴牢狱,将天下百姓都逼反了不成?”

高昶情知话头来了,便问道:“那母后以为该当如何?”

说到这里,话已到了裉节上,一言既和,不和则分。

须得不急不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自己这做娘的和颜悦色,推心置腹地与他说,做儿子的自也当明白这番苦心,十之七八这事便成了,。

顾太后就是这般想的,便照着之前筹谋已定的说辞道:“母子不隔心,也不说那假话,上次争闹,母后细思之下,心中也有些后悔,想着只要你不真做出什么遗羞祖宗的事来,也就从此不再管了。但今日之势不同,你也该瞧清楚了,那丫头确不是什么温良贤淑之辈,廉耻倒在其次,就说她心思半点也不在你身上,就算强行留在宫中,还能指望她回心转意么?别到时又凭白多出一个谢婉婷来!”

高昶唇角抽了抽:“母后的意思是……”

顾太后语重心长道:“昶儿啊,这男女间的事,最痛便是你有情,她无意,母后苦了这么多年,实在不忍心再见你日日伤心。若你和她真的两情相悦,先前那些事,不提也就不提了,可是现在……天涯何处无芳草,千万莫学你父皇,你自小便志向远大,如今又是国朝天子,难道为了一个对自己没半分爱意的人日日消沉,把家国天下都抛却了么?”

她顿了顿,便抓紧儿子的手:“那丫头做出这等事来,本是不该饶恕的,但若真处置了她,定然伤了你的心,又念她是个可怜人,母后也不想多加追究,只是如今再不能留这丫头在宫里了,你索性也收收心,不必留恋于她。至于那徐少卿,不妨也一起放了,省得那丫头寻死觅活,再生出事来,正好也趁机将东厂裁撤了,遂了你的心意。”

高昶望着她道:“母后的意思,是叫儿臣成全皇妹与那阉竖,由着他们远走高飞,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话里话外已有些不耐。

顾太后又怎会听不出,心中“咯噔”一下,暗想自己这般平心静气,说得也是入情入理,并无虚头假意,怎么好像这孩子半点也没听进去似的。

她脾气本就急切,此时心中更是暗自火起,但想着焦芳之前的话,也是不能躁进,以免又闹得不欢而散,难以收拾,当下仍旧拉着他,尽力缓声道:“这叫什么成全?不过是将她送出宫去,省得麻烦,于人于己也都好。你是高家子孙,又是国朝天子,更应以社稷为重,懂得取舍,好孩子,这次你一定要听母后的,好不好?”

高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本来还带着些关切眼神一点点的黯淡下去,转瞬间已毫无暖意,直似在瞧一个不相干的人。

“昶儿,昶儿?你怎么了?”顾太后被他瞧得有些心悸,不自禁地朝后缩了缩。

“没什么。”

高昶呵然一笑,将手覆在她手上,用力一拂便推开了,跟着长身而起,微微拱手道:“此事儿臣已有主张,母后不必过问,儿臣还有要务,这便告退了。”

顾太后张口结舌,愕然望着他,双眉随即拧起,笑容也转为了满面急戾:“你这是何意?母后好言好语地规劝,你却摆出这等脸孔,还有半点人子之孝么?”

“母后息怒,儿臣只是不叫母后再管皇妹的事,哪曾有违什么孝道?既是这么说,儿臣便索性下一道旨,请母后移居内苑静斋,好生颐养,儿臣每日早晚探望,亲自奉侍,以尽人子之孝。”

高昶说着,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犹听得身后长声凄叹,骂口不绝。

他咬咬牙,权作没听见,大步出了寝殿,沿路绕过回廊,刚到正门口,就有随侍的宫人内侍上前披了貂裘罩氅,竖起黄罗伞盖。

他跨出门,拾级而下,口中吩咐道:“传朕旨意,太后慈宫违和,即日移驾内苑静养,清宁宫奴婢侍奉不力,尽数罚去内官监重领职役,另选得力医侍宫婢伴驾,不得有误。”

身旁的内侍赶忙应了声,正要转身去办,却听他又叫了声:“回来。”

“陛下还有何吩咐?”

“着内阁拟旨,司礼监焦芳自侍三朝老臣,骄纵自大,无旨任意出入宫廷内苑,实有不臣之心,念其年老,入宫数十年亦有微劳,免其死罪,即刻罚往西山守陵,永不得返京。”

…………

朔风呼啸,卷着漫天风雪,将天地间染作一片苍凉的白。

上元已过,早算开了春,没曾想仍是这般凄冷。

清晨,坊市间仍是萧条条的,偌大的京城竟瞧不见几个人,反而是那些尚未收去的元夜花灯残在街头檐下,在狂风萧瑟中飘摇。

几名披着深色大氅的人伴着一辆灰布漫罩的单骑马车,沿着窄街缓缓而行,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半尺来深的坑,但人影还未远去,便又被纷扬而下的大雪淹没。

沿途深一脚,浅一脚,好容易到了城门前。

其中一个瘦削的身影略显吃力地攀上了车,斜靠在木橼上,抬手将罩帽稍稍向后扯了扯,露出那张苍白的俊脸,淡淡一笑。

“就送到这里吧,再远了也没什么好。”

旁边几人围到近前,为首那个身材壮硕的颤颤地抱起拳来:“督主大人……”

“不必说了。”

徐少卿抬手打断,仍旧淡然道:“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名为属下,实则便如兄弟一般,昔日情分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莫要做那妇人之态,我平日最瞧不得的便是这个。只是……东厂从此裁撤,你们以后也不知到哪里安身?”

那为首的人哽咽道:“我等都受督主大人栽培之恩,怎敢背忘?只是空有一腔热血,无法报答。大人放心,我等虽都是些粗鲁之人,但也有些本事,即便不做这官差,走到哪里也都能挣口饭吃,倒是大人……”

“人生天地之间,便是上苍让他该有个立锥之地,若然真的活不下去,便是无福消受这世间悲欢离合,就该归于尘泥,此乃天道轮回,不必伤怀。咱们就此别过,但愿将来还有相见之日。”

他说着便拉住缰绳一抖,挥鞭催马,那车扭扭晃晃,撵着两道深深的印辙朝城门而去。

蓦然回望,那皇城中最高的塔楼顶层似有一个皎白婀娜的身影,盈盈而立,凭栏遥望,却又掩在满天飞雪中,朦胧不清……

第120章 雁行天

北地的初春一如冬季。

狂风裹挟着粗粝的碎石砂砾,呼啸肆虐。

极目所至,尽是灰黄之色,竟不见一丝新绿。

边关之外数百里,一条潢水从极西雪山之巅发源,沿途奔腾向东,蜿蜒近万里,直至注入汪洋大海……

这关外土地荒蛮贫瘠,人烟稀少,长久以来便是官员贬谪和囚徒流放的首选之处。

两百余年前,正当天下纷乱之际,一名奉旨前往北方边境戍守的骁骑校尉却带领手下的八百兵士就地竖起了反旗,一时间附近城寨的守军和劳城营囚徒纷纷赶来归附。

他们占据了位于潢水中游以南用于囤积粮草的方城,并以此为据,而后集中兵力相继扫平了关外原有的官军残余势力。

而当时中原大地烽烟四起,各地握重兵的藩镇重臣和起事义军都欲趁机一统天下,过一把皇帝瘾。

数年之后,河东望族高氏占据中都永安,建号大夏,陆续剿灭其他势力,天下甫定,再欲北出关外时,却发现那里广袤的土地上已然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帝国——狄氏大崇。

而那个曾经只能被称之为“堡垒”的方城也已变成了一座气势恢宏,壮阔无比的国都,并且还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隆疆。

一个小小的校尉,既无资历,也无德望,堪堪与布衣没什么两样。

此等人何德何能,也敢称帝建国?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当时夏国并未将这个由粗鄙军汉、囚徒和响马建立的国家当做一回事,在招降未果之后,便乘着平定天下的余威,集结二十万大军由高祖皇帝御驾亲征,挥师北上,意欲直捣隆疆,一统关外旧土。

谁曾想这新生之国的军力却并非乌合之众,反而彪悍勇猛,指挥有方,潢水一战仅以区区两万余人便将十倍于几的夏军击溃,若非众将拼死殿后,高祖皇帝几被生擒,狼狈退回关内,此后数十年未敢再动一军一卒。

而崇国不断接纳中原边境流民,又将北方戎狄分化瓦解,大量内迁,与中原人混居,只短短二三十年间,便生育蕃息,人丁滋长,军力更加强盛,不时南下侵扰,掠夺人口和财物。

夏国后来几次尝试反击,也是败多胜少,只得从此放弃收复关外故土的念头,一意守御,朝堂内外却仍以中原正统自居,将崇国斥为戎狄化外之地,不与其往来。

直至双方建国百余年后,崇国大举南侵。

夏国真宗皇帝倾举国之力,再次亲征,百万大军在边境决战数日,只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崇国虽稍占优势,却也损失惨重,元气大伤,无力再战,只得与夏国订立盟约,双方止息干戈,以边关一线为界,各守疆土,开放榷场互市。

自此,两国各自休养生息,崇国偶尔南下骚扰,夏国也懒得理会,百余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但盟约不过是一纸誓书,这番和睦的景象早已酝酿着不安和躁动,说不得何时便会被打破……

北境边关的沙海中,矗立着一座镇子。

四处残破的城垣屋舍诉说着它所经历的久远年代,和道不尽的人世沧桑。

这里是关外最紧要的隘口,远达西域,近至崇国的往来客商都须从这里辗转,再前往崇夏边境的榷场买卖贸易,甚至南下中原。

午后,呼号的北风稍小了些,小镇内客商云集,熙熙攘攘,倒有几分大城的繁华之相。

镇子靠西,有一处土坯堆建的二层小楼最是热闹。

那里是镇中唯一的客栈。

只见门前各色骡马、骆驼和大车齐集,门口臂搭手巾的店伴满面笑容,将高矮不一,相貌各异的人迎来送往。

一名身披黑色斗篷,上戴斗笠的人快步跨入店门,立时便有跑堂的店伴迎上来,笑道:“哟,这位客官,几位啊?”

他说着便自顾自地向后头看,见没什么人跟着进来,便知是多此一问,那笑容登时就敛去大半,顺手指着里面满满登登的坐席道:“真不巧,这会儿正是饭时,你搭眼瞧瞧,差不多都满了,客官须得拼桌子合坐,再不然就只能与你个小凳,在这边上随意寻个地方吃了。”

那人拈着斗笠沿压了压,便沉声道:“无妨,随便拼张桌子吧,来几个馒头,再要一斤熟牛肉,一壶热茶。”

“哎呦,也是不巧,馒头茶水倒有,这肉却刚刚卖完,实在对不住,客官你看……”那店伴半眯着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