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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张公公悠闲地走在前头,行步随意,完全没汪从悦这般规矩,看来她从前想得错了,皇帝对手下人还不算苛责得太过分。

路过那堆人时,秋枕梦踮着脚往里头望了一眼,居然是两个老头在下棋。

棋面并不精彩,看棋的却喊出斗鸡的气势来,也亏张公公瞧得那么用心。

·

秋枕梦跟着进了酒楼,却见师徒两个同时站住了。

她才要问,汪从悦便松开衣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妹子,我有些事要处理,你先上楼等我。”

他声音很温和,只是脸色沉了,目光里带着些许寒意。

秋枕梦应了声,视线随着张公公目光一扫,便瞧见不远处行来一个人,有点像那天在楼上看到的。

涉及到汪从悦的公事,她没再瞧,抬步上了楼梯。

只听底下传来张公公和气的笑声,话倒没那么客气:“鲁公怎么又来了。”

那位被称作鲁公的人说了一堆话,大概是被拒绝无数次后,还想走汪从悦这边的门路。

张公公的笑里已经带了不耐烦:“那日我已经同你说过了,你本不该再来烦扰我徒弟。”

鲁公打着哈哈敷衍。

“师父何必生气,”楼下安静了很久的汪从悦终于出声,轻描淡写,“弟子使人知会刑部一声,若再有妨碍公事的,抓去定罪便罢了。”

他声音其实挺轻的,也和缓,不疾不徐,秋枕梦想着。偏这句话像十二月的风,冷得杂了冰碴。

比他出现在小巷那日的语调还吓人。

她等了没多会儿,师徒两个便上了楼。

秋枕梦迎上去:“小哥哥。”

汪从悦微微眯着眼,“嗯”了声,仿佛没被事情耽搁过:“妹子,走吧。”

酒过三巡。

这酒是张公公和秋枕梦喝的。

酒桌上张公公很健谈,有时候会提起汪从悦小时候的事情,秋枕梦听得很认真。

汪从悦只管装作吃饭。

他面前饭菜压根没下去多少,更多时间是端正地坐在那里,听师父说话,然后悄悄去看秋枕梦。

张公公喝多了,放下酒盏,出去透口气。

秋枕梦找了个借口,也跟着追了出去。

“张公公,”她笑得温柔娴静,小声询问道,“您一定很了解小哥哥吧?”

“怎么?”

“公公,我想问一下……小哥哥是不是肠胃不大好?用饭时总进一点,多几口便吃不下去了。”

张公公和颜悦色地笑了,心情不错的样子:“哦,小丫头问这个啊。”

“这徒弟哪里都好,唯独在这上头,真是叫我见一回气一回。”

他哼笑一声,像是在说自己家小孩:

“什么肠胃不好,就是闲的,打小就时常不吃不喝,大了以后进得下去才叫怪事!”

秋枕梦的心沉了下来。

她从前想过很多原因,却从没想到汪从悦自己身上。

看来那勤勤恳恳的皇帝,再怎么对手下宦官不好,终究还记得他们是人,衣食住行上没有亏待。

就是不知汪从悦到底怎么回事,把自己糟践成这副模样。

“公公,您晓得小哥哥他为什么不吃不喝吗?”

秋枕梦又问。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汪从悦说过好几次的贤妃娘娘,从她这儿订了东西的主顾。

小哥哥入宫后就在侍奉她,难不成这位娘娘待手下颇为苛刻?

“不晓得,他这小子性情拗,在娘娘跟前时就如此,故而伺候的时间长,娘娘喜欢他,圣上设衙门时,干脆就叫我带着他了。”

她眉毛拧成一团疙瘩。

刚刚的猜测又破灭了,她实在不知道汪从悦为何要苛待自己。

或许正是为了获得贤妃娘娘的宠爱吧?

延长侍奉她的时间,便能让娘娘在众多小内侍里记住他,进而喜欢他,然后爬到更高的位置上。

他吃了不少苦。

然而寄回岭门的信里,总画着叫人喜悦的事情。

御花园小池塘里跃出一尾鱼,京城良都的桃花开得时间长了,廊下的枣树结了果,被宫人们摘下来酿酒。

或者得了赏。

又或者攒够了钱,给她打一些时新钗环。

“你是他妹子,好生劝着他点,仗着年轻糟蹋身子,到老了,后悔都没用。”张公公说。

秋枕梦连忙应了。

珠帘微微一挑,汪从悦从雅间里走了出来。

他双唇抿成一条线,因而显得颜色愈加浅淡:“师父,您怎么又在说弟子。”

张公公敛了笑:“你不听话,我这当师父的管不住你。”

三人又进了雅间,吃上一阵子。

汪从悦仍然不动碗筷,拿着只茶盏抿着。

秋枕梦夹起一筷子鱼给他:“小哥哥,你好歹再吃一口啊。”

她声音柔得像一盏桂花酒,醉人得很。汪从悦为难地瞧着鱼,拖延不过,只能垂下头,就着筷子吃了。

张公公含笑瞧他。

不过片刻,他突然想到什么问题,脸色蓦地变了,寻个借口,将汪从悦叫出去,来到一处僻静地,四下望了望,近处全然没有旁人。

张公公面沉如水,声音压得很低,近乎咬牙切齿:“里头那个姑娘,到底是你妹子,还是你对食?”

不待汪从悦说话,他便接着道:“别忘了你是因什么才到了这个位置上!脑子清醒些,莫犯了圣上的忌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是空空的俏眼线、虞酌小可爱的雷!

第15章 一辈子

回程时,汪从悦喝得有点醉了。

其实也没喝多少,可他素来食量少,连带着酒量也小得很,只饮了两盏酒,脑袋便晕晕乎乎得不清醒了。

秋枕梦倚在他身上。因着醉了,汪从悦坐得不稳当,叫秋枕梦一压,整个人就靠在轿壁上了。

酒气上头,他面色微红,眯着眼瞧秋枕梦,心情似乎很好,秋枕梦便问道:

“小哥哥,张公公说了,你小时候就常不吃不喝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少女温软的躯体半靠在身上,丝丝缕缕幽香直飘过来,比酒还醉人。

汪从悦声音便带了点懒散,慢悠悠地说:“没什么,为着伺候娘娘罢了,那时候宫里乱,时刻离不得人。”

这自然是糊弄秋枕梦的话,半真半假才不会惹人怀疑。

高位妃嫔身边侍奉的人不少,没必要叫个十岁的孩子日夜不离。

可那时他最警醒,上司分派下来的活计,一步都不错地做着,有时候为了值守,可以一夜间不饮半口水,不聊一句闲话。

后来,他识破了两三次陷害,娘娘便很喜欢他了,时时令他侍奉左右。

而那并不是他刻意少进食水的真正理由。

在一同进宫的伙伴们还懵懵懂懂时,那只黑鲤鱼玉佩所象征着的人与事,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厌恶每一次解开衣裳时露出的狰狞伤口,时刻提醒着,他与家乡的未婚妻之间,已有了多深的沟壑。

他只是宫中的奴仆,是皇帝眼中的蝼蚁,是朝臣口中的珰竖,是世间男男女女随口便可侮辱鄙夷的存在。

他配不上她。可他又需要她。哪怕只剩一个想头也可,他需要长长久久地念着她。

于是那种地方,能少看一眼,便少看一眼。只要看不到,便可继续欺骗自己,他与她之间毫无差别。

汪从悦想着事情,虚着眼瞧秋枕梦。

秋枕梦正伏在他胸前,仰起头,噙了笑望他。

他胸腔跳得厉害,一颗心在里头咚咚的似要蹦出来。

往日秋枕梦说过的话,一句又一句浮上脑海。

那些晦暗的,本该抛却的心思再次活泛,一点点的,就要压制不住了。

秋枕梦的声音流过耳畔,泠泠的:“小哥哥,公公把你叫出去说了什么啊?”

汪从悦心头微动。

他眼里难得凝了笑,眯着的眼睛舒展开,淡淡道:“没什么,师父说,小姑娘瞧着娇,让我别欺负了你。”

这自然又是编造的话,因为师父说的全是告诫。

他当然不会忘,自己是怎么坐上内官监太监这位置的。

因为皇帝震怒,一日里扫除了内廷各衙门,几乎所有顶头的官员。

有因贪腐被斩首的,有违背禁令读书被杖毙的,自然也有与宫女做对食,被活活打死的。

他记得那日还是个艳阳天,日光将皇帝杨自彻的脸照得瞧不分明,只知道是在发怒。

结为对食的宦官和宫女被分开,搭桥牵线做媒人的也押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