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本就觉得赵显忠羁押沈家子弟之举太过愚蠢,却没想到他愚蠢到这个地步,连学政衙门都没通气,就将几个功名在身的人投进大牢,且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羁押两月。
“赵知府,关于沈珺、沈琦一干人‘通倭’之事,除了出首人,可还有其他人证、物证?”王守仁正色道。
赵显忠心下发颤,依旧强撑道:“有嫌犯沈琦、沈玲亲手画押证词为证!”
沈理脸色发寒,并不是怀疑族弟真的“通倭”,而是知晓衙门里的黑暗,三木之下,什么证词得不到?强压了手臂去画押的,也是常见,有证词只说明刑讯加身,这几人没少受罪。
沈理一个翰林官都知晓这些,更不要说王守仁升任兵部郎中前任刑部主事,曾将外派安徽决断囚狱,更是知晓这里面关键,也明白沈家人为何这样忧心忡忡。赵显忠连“伪供”都做得出,逼得狠了直接让沈家诸子“畏罪自尽”也不无可能。
“既是证词已有,那本钦差今日就先审沈家诸子通倭案!”王守仁手托圣旨,正色道。
赵显忠面色惨白,身体已经站不稳。
知府衙门大牢,牢头手中拿着个小酒壶,嘴里哼着小曲。这差事虽是肥差,可每次日夜这里守着,日子也实在无趣,年轻的狱卒坐不住,总找借口出去溜达放风,只有他这老头子,在这里待了大半辈子,并不觉得难熬。
门口敲门声,牢头隔着栏杆看着,并没有着急开门,待见到对方脸了,才忙引起开口道:“贺少爷,您怎么来这了?”
门外两人,为首的正是赵显忠的族侄赵贺,平素里跟在赵显忠身边跑腿,知府衙门上下都熟。赵贺道:“这不是钦差到了,我二叔怕出漏子,让我来看看沈家那两个,好好收拾收拾,省得一会见钦差不雅……”
牢头闻言一激灵,低声道:“贺少爷,人都这样了,沈家要是不依怎么办?”
牢头是松江本地人,自然知晓沈家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不管别人如何,他一个小小牢头,却不敢对沈家人“落井下石”,平日里也偷偷照顾一二。饶是如此,每当他看到沈氏兄弟惨状,也是直打寒颤,怕被沈家人追究迁怒。
赵显忠亲子尚幼,赵贺平素作为衙内嚣张惯了,不以为然道:“那个宗房嫡子不是还好?哼,都说沈家了不起,一堆芝麻小官,一个京堂也没有,不过是在地方吓唬吓唬小老百姓罢了……”至于沈家十几年间,先后出了两个状元之事,则被赵贺这个学渣丢到脑后。
沈家子弟关押在大牢深处死囚之地,牢头要在前引路,赵贺一把揪下他腰间钥匙串,道:“莫要多事,在这里守着!”说罢,带着随从往里去了。
牢头察觉到不对,看着赵贺的背影直咬牙。知府大人不是本地人,得罪了沈家任满可以一走了之,自己可是松江人,要是沈家诸子都在大牢出事,这可不是要了老命?
牢头正发愁,就听到门口有动静,就见两个狱卒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高壮大汉。
那几个大汉与牢头迎面遇到,怕他喊叫,正想要出手制服。牢头不仅没有反抗,反而面带急色,低声道:“沈家两位少爷危险,诸位快随我来……”
第五百零九章 庐山真面(四)
几个大汉跟着牢头急忙往死囚方向而去,等到死囚室门口,看到的就是令人惊骇的一面。地上躺着一人,不知是昏迷还是如何;站着的那人的则被两人架着,堵住口鼻,脸色已经发青。
看到牢头带人进来,赵贺呵斥道:“邢老头,你莫要多事,这是二叔的吩咐!”
不待牢头反应,那几个大汉已经上前,制服了赵贺与其跟班,将被架着的人救下来,却也是进气多、出气少。
这几个人正是奉了张公公之命,专门过来盯着大牢,以防闫举人“狗急跳墙”。没想到闫举人果然好胆,竟然在钦差已至的情况下,依旧对沈家诸子下杀手。除了手上扶着孱弱这个,再看地上那位状况更加狼狈凄惨,左臂耷拉着,筋脉已断多时,已经废了,伤口处有星星点点白斑涌动,不是别的,正是蝇蛆。如今正高热迷昏,也难怪赵贺与跟班先不理会这人。
要是大家来晚一步,这两人性命就没了。
这牢头既做了决定,也没有退路,便忍着害怕,对那几人道:“地上的是沈家五房的琦二爷,另一位是沈家宗房的珺二爷。”
正说着话,另有一队锦衣卫跟着知府衙门司狱进来,看到沈珺、沈琦惨状已是惊心。实没想到,此案尚未正式审案,松江知府就敢如此放手刑讯。
“钦差大人要审案,沈家另外一人何在?”一锦衣卫问司狱道。
司狱苦笑道:“另一人,另一人……在知府衙门冰库……”
这司狱是九品小吏,同牢头一样,在沈家的事上动了几分小心机。那就是在沈玲“畏罪自尽”后,劝说赵显忠不要将沈玲尸首焚毁,而是留作“自尽”的证据,以防被沈家人反咬一口。这是明面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怕被知府大人牵连,也是想要留一线,不愿真正得罪沈家。只是在沈理回乡前,沈家已成一盘散沙,沈家族长沈海不是能担了事的,司狱想要传话也不敢,就耽误到今日。不想钦差下来,先不查“倭寇”祸乱地方一事,而是要先查沈家诸子通倭一案。
眼前两人都是去了半条命模样,加上如今正值盛夏,众锦衣卫听到“冰窖”,也就明白了缘故。分出两个人来,随司狱前往冰窖,其他人搀扶沈珺、沈琦,连带着已经被制服的赵贺与跟班、牢头也前往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