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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105节

霍惇再护着严城雪,也不能枉顾双亲。而这些瓦剌汉子同样也担不起擅夺君意、轻启战端的罪名。

锦衣卫们趁机把两拨人隔开数丈远。

霍惇被手下亲兵护拥着,握了一下严城雪冰凉的手指,低声道:“老严……”

严城雪没有转头看他,只盯着土坑中的尸体。

“……那五个的确是我的兵,左右躲不过,不如飞针和毒也算在我头上。你别承认,能活一个是一个。”

严城雪嘲弄地扯动嘴角:“你也以为是我?”

霍惇噎了一下。淬毒飞针是严城雪亲手交给他的,说阿勒坦定是北夷奸细无疑,就算不是,梁子结大了,也得先下手为强。如今莫名少了一枚,偷偷拿去杀人的,除了与他朝夕相处、毫不设防的老严,还能是谁?

“我知道你不愿连累我,才亲自找人下手……”

严城雪轻叹口气,“我却知道,那坑里的五人虽是你的兵,却并未奉你的命。”

霍惇:“什么?”

严城雪:“老霍,我没你想的那么蠢。可你却比我想的更蠢。”

霍惇:“……”

苏晏站在剑拔弩张的人群外,注意到两人咬耳朵,皱了皱眉。

他现在也不能肯定,霍严二人究竟是不是真凶,但论起作案动机、凶器和现场遗留的证据,这两人怎么也洗不脱嫌疑。

他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这场暗杀处处透着蹊跷诡异,幕后或许另有黑手拨云弄雨。而很大可能性目睹了刺杀现场的荆红追,是至关重要的唯一人证。

苏晏有些郁闷,也有些释然,扬声清喝:“阿追!”

声音在空旷幽寂的草场上传出了很远。

“——你再不现身,这辈子就真的别想见我了!”

苏晏一口丹田气沉得蛋疼,脚下微微趔趄,手臂便被人扶住了。

身侧有个极熟悉的声音,月下霜剑似的冷亮,一如之前无数次,温驯而坚定地回应:“属下在,大人有什么吩咐?”

第114章 放开手别乱摸

苏晏习惯性地想去按荆红追的手背,半途中乍然收回来,想说点什么,舌尖上又裹缠着几分尴尬。

好在对方的态度并无异常,仍似往常,沉静地问:“大人想问我盯梢后发生的事?”

苏晏因着他的沉静而舒缓了神经,清咳一声,对众人喝道:“都安静,我这里有个证人。”

荆红追把事情前后一一道来,言语简洁明了,且平铺直叙,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像他这样的叙事风格,干巴巴毫不生动,若是去当个说书先生,铁定是要饿死,但用来做证词却十分合适,体现出不偏不倚的效果。

前面都是照实说,不过在谈及与黑袍人一战时,为避讳师门功法,隐瞒了靠魇魅之术打得两败俱伤的结局,只说自己不是黑袍人的对手,被打得神志不清,负伤逃离。

只有苏晏知道魇魅之术的厉害之处,料想黑袍人也吃了暗亏。但见荆红追并无武功高手的傲气与好面子,十分坦荡地承认自己落败逃跑,又觉得他有点可爱。

——是很可爱。苏晏在心里纠正。

瓦剌人却无法接受荆红追的说辞:

“你说的黑袍人,打扮,声音,用的法器,那是我们的萨满——黑朵大巫!”

“大巫不可能害王子,你说谎!”

“骗子!你是骗子!”

方脸也对苏晏说道:“别怪他们生气,黑朵大巫是奉了汗王命令,暗中保护阿勒坦的,怎么可能和这两个铭国的官……官……”

苏晏听得费力,帮他接一茬:“勾结串通。”

“对,勾……不可能!大巫如果背叛了汗王和全族,就会被神明厌弃,要受天火之刑。”

其他瓦剌人纷纷附和。

荆红追并没有辩解或补白。他一口唾沫一个钉,每个字眼都像铁一般冷硬,信不信由人。

“诸位且听我一言。”苏晏拍了一下手掌,众人在脆响中暂时安静下来,“若他真的杜撰了关于黑袍人的一切,那又从何得知,对方所使杵铃的效用,又怎么知道,对方的胸前衣内藏了面铜镜?难道你们萨满平时把这些法器公然挂在衣外,任人参观?”

这下把瓦剌人问得哑口无言。

黑朵大巫虽不太经常露面,但族人也都见过他,除了祭祀、请神、招唤等场合,从未轻易将法器示人。大巫出手迎敌,他们也只见过一次,在与达延军队的厮杀中,汗王被对方萨满的咒术控制,大巫便祭出杵铃与神镜,重伤了对方,才使汗王转危为安。

此番这个中原人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怎么会说得分毫不差?

方脸苦苦思索,最后恍然道:“应该是大巫暗中保护阿勒坦时,见他盯梢,以为要对阿勒坦下手,才打起来的。”

严城雪冷笑:“既如此,那本官也可以说,是有人用巫术盗走本官的飞针,行刺阿勒坦,又杀了霍参军帐下兵士,把尸体丢在现场,意图栽赃陷害。”

眼看瓦剌人又要举刀砍严城雪,苏晏不得不再次拉架,荆红追开口:“那个黑袍人是在我出手救阿勒坦时,从背后偷袭。他还对我说了一句话,‘阻拦神旨之人,必被神灵的怒忿烧成灰烬’。”

苏晏问:“他认为你出手搭救阿勒坦是阻拦神旨?那他所谓的‘神旨’是什么,要让阿勒坦丧命在毒针下?”

荆红追答:“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下连瓦剌人都露出了疑惑之色,虽然还有一部分坚决认为荆红追撒谎,但包括方脸在内的另一半,对黑朵大巫的信任开始产生了动摇。

苏晏也觉得这事棘手得很,对严城雪说:“你把解药交出来,先救人。等阿勒坦醒了,事情真相一问便知。”

严城雪烦躁地皱眉:“我手上真没有解药。”

“不可能。此毒是你亲手调配,毒性又如此急烈,为防万一肯定制作了解药。再说,你把飞针交予霍参军,难道就不担心他误触中毒?”苏晏凌厉地看他。

严城雪无奈道:“制毒时,的确做了几份解药,与装飞针的革囊、蚕丝手套一并交给了霍参军。方才他从怀中只掏出了革囊与手套,不见解药瓶子。我便知道,解药和那枚飞针一同被盗了。

“原本我还在猜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霍参军身上盗走飞针,还能轻易杀死他帐下亲兵的,究竟是何等角色。方才听荆红侍卫一说,我才断定,必是这萨满无疑。”

他的解释并不被瓦剌人接受,瓦剌人仍骂骂咧咧地想砍他和霍惇的脑袋。方脸说:“无论是不是他们两个动的手,毒药和飞针总归是他们那里拿的,洗不干净!”

苏晏追问:“严寺卿,你能即刻再做一份解药么?阿勒坦还活着,若能解了他身上的毒,瓦剌人的仇恨也会淡化许多。”

严城雪惊异非常:“他身中‘边城雪’两个多时辰,竟然还活着?!嘁,真是命硬啊,我倒有几分佩服他了。只可惜,制作解药所需的原料,我手上剩余不全,有几味药材出产南疆,又颇为罕见,估计即使千山万水地寻来,也少不得一年半载时间。他能等么?”

苏晏苦笑:“只怕他连三五天都等不得。”

严城雪凉薄地撇了撇嘴唇:“那就只能听天由命。”

苏晏再次拦住了杀气腾腾的瓦剌人,劝道:“我这就派人,前往南疆寻求原料。能制作解药的唯有严城雪一人,若真杀了他,阿勒坦就连最后一线生机也被掐灭了。”

瓦剌人杀不是,不杀又难平心中愤怒,直气得如野兽一般嘶吼。

方脸说:“真要折腾一年半年,阿勒坦能等?我们要带他回家,请汗王做主。”

苏晏一时也没辙。解药究竟能不能及时做出来,还是个未知数,瓦剌人要带阿勒坦回部落,他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方脸用刀尖指着霍严二人,厉声道:“这两个,嫌疑太大,我们也要带走。”

苏晏沉下脸:“他们再怎样也是我大铭官员,即便犯了事,也自有大铭律法惩处,何劳他国之人操心!我只能答应你,将此事原原本本奏禀御前,由圣上定夺发落,最后必会给孛儿汗虎力阔一个交代。”

方脸道:“口说无……无信物!”

苏晏走进帐篷,就着桌上烛火,用笔墨在白帛上写了个简短的凭文,盖上自己的御史印。

“看不懂汉文,万一你乱写。”

苏晏又好气又好笑,“这是官印!我不要自己的信誉,难道还不要朝廷的脸面?”

方脸这才收了,小心翼翼藏进怀里,对他说:“我们这就走,让你们的关隘放行。”

苏晏点头道:“早点回去也好,贵部想是不止一个神神道道——呃,身怀异术的巫师,或许真能救他。我这边也会尽力制作解药。此案我会禀明圣上,最后的处理结果,将以国书递交汗王。

“还有,你们带着阿勒坦赶路,所买的茶叶和盐想是没法同时运走,我也会按照先前的约定,派出兵卒护送货车前往瓦剌部,迟些日子会到达。你们最好留下一人作为向导,以免运货队伍迷路。

他把诸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方脸也无话可说,右手轻捶左胸,对着苏晏行了个礼。放下手臂后,又道:“刚才那个礼,是给阿勒坦的朋友苏晏。对铭国的苏大人,我也有句话放在这里——严霍两人必须死,你们皇帝如果包庇,那就等着迎接汗王的怒火。”

苏晏暗叹口气,朝床榻走去。

阿勒坦仍在昏迷,脸色较之前更加灰败枯槁,体内的生机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流失。毒性只是暂时被压制,就像一条蛰伏的蛇,随时准备气势汹汹地反扑。

苏晏拨开他的衣襟,又看了一眼腹部的染血刺青,心里生出了个荒唐的祈愿:希望那棵位于世界中央的神树真的存在,并且在这一方缩影上显灵,救活阿勒坦。

他忍不住再次伸手触摸。刺青微微发热,仿佛要将指尖吸进去,给了他一种被无形力量牵引的错觉。

拢好衣襟,苏晏俯身在阿勒坦耳边,宛如私语。

荆红追站在他身后,尖着耳朵,依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或许是道别之辞,尚未出口就不忍伤感而咽了回去。亦或许是一句祝福,甚至许诺,在吐露前的最后一刻,因着诸多顾虑,未能成形。

荆红追百爪挠心地想问,但他知道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最终保持了沉默。

苏晏离开榻边,出帐时在方脸身前停下脚步,忽然问了句:“你们返回瓦剌部的路线有几条?”

事关机密,方脸不想告诉他。

苏晏意味深长地说:“我是否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萨满大巫知道么?”

-

月坠西山,晓日尚未升起,茫茫荒漠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靛蓝色中。

二十多名瓦剌骑手护送着一辆马车,踏着砾石与白霜,披星戴月朝西北方向疾驰。

夜色将尽时,前方出现了点点幽绿光芒,仿佛无数流萤掠过荒草,聚拢而来。

荧光倏而近至眼前,骑手们霍然看清,那是群狼的绿瞳——

他们被一大片狼群密密层层地包围了!

北漠的骏马不怕独狼,却对这潮涌般的狼群充满了惧意,惊恐不安地抬起前蹄,嘶鸣不已。

瓦剌汉子们咬着牙,纷纷拔出腰刀,准备迎战狼群。

头狼在后方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狼群张开流涎的利齿,狰狞地向他们扑来。

鲜血飞溅,狼嚎与人的叫喊声响彻荒原。

半个多时辰后,熹微天光洒在遍地狼尸上。狼尸几乎铺满了这片砾石地,少说也有数百头。马车周围,被撕咬得不成人形的骑手在血泊中抽搐。马匹多被开膛破腹,拖着肠子垂死挣扎。侥幸逃脱的马儿撒开四蹄,奔向草原深处。

一名黑袍人不知何时出现,遍身垂坠的布带在晨风中飘飞。他不以为意地踩着一地污血,打开了马车的门。

车厢内铺着狼皮褥子,身材魁梧的男人躺在褥子上,身上盖着锦被,从被头底下露出一束套着金环与绿玉珠的细长发辫。

发色如雪落城池。

黑袍人发出一声嘶哑的轻笑,边用瓦剌语低吟祭词,边扬起手中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