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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6章

贺老太太深吸几口气,微微动了动身子,向前走了几步。

那崔御史实不忍心,压低声音劝道:“老人家……带着孩子快快走了吧。您这身诰命朝服一时也无人敢拦。莫要等着锦衣卫来了。到底是……流放……”

他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私纵犯人也是重罪,可同样家有老母,他岂能干看着什么都不做。

贺老太太微微福身以示致谢,崔御史慌忙避开。贺老太太却用高亢声音激动道:“贺家冤枉!大人,贺家冤枉!!”

那边就有一直密切关注着她举动的御史小声对几个门子道:“可盯着些,这老太太是个厉害的,别心怀怨尤,一头碰死在咱们衙门口,没得晦气再惹来骂。”

门子连忙应下,又喊了两个杂役来,死死盯着祖孙三人。

崔御史虽没投在谁门下,却也曾上书弹劾过王守仁,如今也抢着看了结案文书的,知道这是翻不了案了,叹了口气,道:“老人家,朱批落定,已无回还,多说无益,不若顾着当下,他日许能谋子孙赦回。”

贺老太太直直看着崔御史,似乎没听懂他说什么一样,又重复道:“大人,贺家冤枉……”

崔御史已不忍睹,又叹气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贺老太太盯着不远处都察院门上匾额,腰杆挺得笔直,忽就从手上撸下小指上个赤金戒指。

几个门子杂役倒是眼尖,直勾勾盯着那金镏子,咂咂嘴,这可是要寻人报信给打赏?虽是小了点儿,但远远瞧着闪金嵌宝也是值些银子的。

不想,贺老太太竟是仰头就将那戒指掷进口中!

吞金。吞金!

猝不及防,在场诸人都忍不住“啊”了一声,便是防着她寻死,又有谁会料到她竟然吞金!

崔御史本向回走,听得惊呼慌忙转身。

但见那个年轻姑娘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住,手足无措的,对着祖母又是拍背又是抚胸,声音惊恐至变调,“祖母……祖母……快吐出来啊……”

而那满头银丝的老妇人依旧站得直直的,推开孙女,嘶声道:“诸位大人,贺家冤枉!贺家冤枉!苍天在上,贺家年年修桥铺路,施粥舍米,造福乡梓,不当枉死,不当枉死啊!!!”

崔御史大惊失色,快步过去欲搀扶,却又对吞金的贺老太太束手无策。

那边有御史也有路人百姓围拢过来,有人高喊快去医馆药堂请大夫来。

贺老太太却毫不顾忌自身,已是抱了死志,兀自高喊:“贺家冤枉!贺家冤枉!断案不公,缘何不究?!贺家不服!贺家不服!贺家枉死!”

围观百姓不免议论纷纷。

霞姐儿则是整个人都傻了,嘴唇哆哆嗦嗦,语不成声,腿也发软,似是站立不住,竟全凭扶着祖母才支撑得住自己的身体。

可是她脑子里却转得飞快。

她不是那深闺不知世事的姑娘,她读过书,也在京城闺秀圈子里听说过谁家谁家被流放的事。

那是多可怕的事情呵,路途千里只靠一双小脚一步步走过去,一路上缺衣少食,随时可能因病一命呜呼。

更可怕的是,押送的狱卒可不是什么善类,到了流放地更不会有人将流犯当人看,便是任人欺凌,清白不保……

祖母吞金为的什么她已不愿去细想,于她,便是一死也不想受那委屈!

这位贺五姑娘骨子里不是个柔弱的女郎,否则也不会在得知李家退婚时去寻嫡母闹,这会儿更是一股子狠意涌上来,陡然伸手就拔下髻上金钗,向颈间刺去。

众人还没在贺老太太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又见那娇滴滴的美貌姑娘转瞬就要血溅当场,竟一时只顾惊呼,不及前去救援。

却是贺老太太比她更快,甩手一巴掌,直打得霞姐儿一个趔斜,金钗尖端划破了她雪白的脖颈和优美的下颌,鲜血淋漓,溅落在她雪白的大毛风领上,梅花落雪,触目惊心,却到底于性命无碍。

金子坠得人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隐匿宝石缝隙间的毒素也开始融化,腐蚀着胃肠,贺老太太已是额角见汗,整张脸因疼痛和愤恨而狰狞起来。

她那保养得宜却仍掩不住干枯衰老的手猛得抓住霞姐儿的大氅,力气竟然那样大,生生将其拽得靠近自己。

她声音虽小,却是凶狠异常,“岂能让你爹白死?你要活着!活着!你要报仇!报仇!去,告诉你五叔,活着才能报仇!让他为我,为贺家报仇!”

她的五儿子,贺北盛,如今还关押在牢里。

老大老二都被斩立决,甚至年过十四岁的孙子们也都要掉脑袋,老五却保下来了,只是流放,可见是老大老二在牢里死挺着,没有招出老五任何事情来。

但老五那样的性子,知道两个兄长这般,必不能独活。

想让他活,就要给他个念想。

“让他活着,报仇!”贺老太太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巨疼席卷全身,心知大限将至。

她抓紧孙女,借力努力挺直身体,近乎用尽全身力气,向众御史、向围观百姓喊着:“贺家冤枉!贺家冤枉!苍天,贺家满门枉死……”

最后几个遍,声音已是含混不清。

她的眸光开始涣散,苍老的身躯慢慢堆委下去,最终倒在孙女怀中,单双目圆瞪,一直盯着都察院大门,盯着那一群面色各异的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