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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南枝 第12节

她叫了行菜来,又要了碗“米油”。店里是备着这个的,因丰乐楼还有著名的七宝素粥,每日还有义粥。没一会儿,行菜便送来一碗色白粘稠的米汤,并五样精致的佐粥小菜。

佘氏在孙女的目光监督下喝了些,果然感觉暖暖的十分熨帖。常有话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佘氏是没有女儿的,却也觉得这话说得不错。

两人回沈府时,陆蕴已在二门处等着,与佘氏道,沈氏族长沈伯清登门了,现正在明辉堂。

提起沈氏族长沈伯清,齐婆婆很有话说。她原出身会阳齐氏,嫁的是定真方氏子,也算门当户对。可惜开元年间一场政变,方家因贿赂内臣被牵连其中,数代积攒的富贵与名望倾覆于一夕之间。她丈夫含恨而终,幼子又得了猩红热早夭。她想自己必要被已经山穷水尽的方家人卖掉,便先离开了方家,去找帮佣的活计。

因她是寡妇又丧子,好些人家不肯要。倒是佘氏来挑人带去冀州时,见她做事干净利落,且知书达理,谈吐得宜,当即与她签了活契。

她在沈家从齐娘子变成齐婆婆,是看着沈钰长大的,可谓视若己出,也目睹了沈钰出殡时,沈伯清带着沈家族人闹的那一出,每每想起便要骂沈伯清是个“啖狗粪的玩意”。

“他们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齐婆婆捡着能讲的讲给沈若筠听,“钰哥儿走时,因着老太君戍边不得归,你娘怀着你,身体也不怎样好。他带着族人前来奔丧,竟欺辱沈家无人,要分些好处。有两个沈家后生,恬不知耻,竟当着大小姐的面,朗声讨论着如何过继,过继了财物要如何分……实是可恨。”

“当时大小姐着白披麻,也不与他们争执,只拔了剑,护在灵前……才生生将那些王八子吓退了。”

沈若筠听得咋舌,“他们怎敢这样来闹?”

“原是以为孤儿寡母,一吓唬为了息事便会给些好处,老太君又回不来,便是回来了,吃了的肉,哪里还讨得回来?若是起头给了些好处,下面便要闹得更厉害,恨不得敲骨吸髓,一口将沈家全吞了去。”

沈若筠听得攥紧了小拳头,一门心思欺负妇孺,可见确实是个“啖狗粪的玩意”。

被称作“啖狗粪玩意”的沈伯清蓄着一把白白的胡子,长得倒也慈眉善目的,见佘氏一只手牵着沈若筠,略皱了皱眉,又见陆蕴侧立一边,额间的山川便再也难消了。

原以为前些日子佘氏不在汴京,听闻那个凶悍的沈听澜也命不久矣,可以上门闹上一闹的。他遣了人上门闹,谁知这管家厉害得紧,将来人丢出数丈不提,还令人在外诵读《昱律》,完了那些武夫还拿着长缨枪问他,“可听明白了,可服气?”

就在街上当街闹开,偏偏自己还没提,对方便定性这是这种想吃绝户的肮脏心思,拿《昱律》“诸户绝财产,竟给在室女”来压他们,打又打不过,又不能当街反驳,只能灰头土脸地鼠窜回去了。

沈伯清再看看沈若筠,也是面色不喜。她一个女娃娃,住着大院落,十几号人专门服侍她。据说每日在家用的早膳,都有二十余种,便是吃个粥,都要有十碟配粥的小菜。还有前些日子,因着他要作寿,咬牙去了汴京鼎鼎大名的玲珑铺与家里内眷裁制新衣,衣博士推荐月华裥澜裙,说是汴京现下最时兴的,裙子褶裥细密,用的是月华锦,褶间颜色各不相同,色极清雅。

等问了价格,沈伯清咋舌:“这般贵如何能时兴?莫要诓人。”

衣博士也不恼,笑与他们道,确实是时兴的。前几日马行街沈家,一气订了十余条不同花色的,给家里还在长个的二小姐换着穿。

马行街还有哪个沈家这般地阔绰?沈伯清每想起十条裙子的价格,便觉得肉疼难忍,他想不明白,沈家已无男丁,家里偌大的产业就真要留于两个女儿,便宜外姓人么?取田产地契用来充作族产,再给沈钰过继一嗣子继承香火,有何不好?又不是不给两个丫头留一笔嫁妆钱了。

佘氏也烦他,她这个当娘的都不考虑什么“断了香火”、“膝下无子嗣”,又何须这些快出五服的沈家族人来指手画脚?

可人既亲自来了,也不好撵出府去,只道:“沈族长久不登门,今日为何事而来?”

沈伯清开门见山:“听说怀化将军年前伤了要害,现下如何了?”

佘氏自堂下主位坐了,淡淡道:“戍边守国,受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不劳挂心,已痊愈了。”

她原是不想留沈若筠瞧这些沈家族人丑态的,可转念一想,她已八岁,也不算太小,且自己若有什么不测,也该叫她知道这些事了。

“今日来,便是要与你说,前些日子族中已为钰哥儿挑了一位嗣子,与他承继香火。”沈伯清道明来意,又见陆蕴站在佘氏身边,不悦道,“我们要商量沈家的事,你还不速速退下。”

陆蕴没理他,却听是佘氏道:“蕴哥儿坐吧,不必站着。”

“你这是何意?”

“就这意思。”佘氏放下茶盏道,“我儿沈钰,是御封的归德将军,为国捐躯,牌位并他爹的一并位列三清殿凌烟阁,你也妄论什么断了烟火。若是要过继,便只能过继我儿生前选定的人,其他人便不必再提了。”

“可他不是我沈家的人!如何继承沈家的香火?”沈伯清觉得自己真是鸡同鸭讲,怎么这些女人就是不懂什么叫传宗呢?

佘氏淡淡一笑,“这是我儿遗愿,若是不成便无须再提了。至于沈家这边想要过继的,还是打消了念头好,匹夫尚不可夺志,何况我儿哉。”

沈伯清气得直想骂“无知妇人”,此时却听沈若筠声音清亮,似是不明白地问佘氏,“沈叔爷是要与我找个哥哥么?”

沈伯清从沈若筠的话里听出了可能,忙回答道:“是,沈叔爷与你找个哥哥,这样你若是出了嫁,便也有娘家人与你撑腰,是极好的事。”

“那哥哥也要去冀州,上战场吗?”

沈伯清讪笑:“冀州有你姐姐已足够了,你哥哥可以传承沈家的香火。叔爷给你找的哥哥已有十六,今年便可以说亲,到时你有嫂嫂,还有小侄儿一道玩,不好么?”

沈若筠笑道:“哦,原来叔爷是要与我找个只会生孩子的哥哥。”

“你这孩子。”沈伯清恼了,“这如何一样?他这是传承了沈家的香火,是件大事。”

沈若筠收敛了笑,语气也不似开始时天真:“可我沈家香火,是在冀北边境,我的曾祖父、祖父祖母、父亲与长姊都守过的地方,既是接不了这个担子,还是不要妄谈什么承继香火的好。”

第十五章 心事

等沈伯清灰头土脸地走后。佘氏拉着沈若筠的手,打量小孙女。之前她在汴京时,沈若筠总爱撒娇,时常窝在自己怀里,跟个猫儿一样。只一年不见,竟变成只爪儿尖尖的小老虎。

想来这一年,也经历了不少事。

“祖母瞧什么呢?”沈若筠被她瞧得不自在。

“你小时候娇娇气气的,带你去校场玩,你都嫌晒得慌……我原以为你是个像你娘多些的孩子。”佘氏回忆着,“现在瞧着,倒是与你外祖母性格更像些,她年轻时,也长了张极伶俐的嘴,一口银牙能将高僧说到还俗去。”

“那她还在吗?”沈若筠好奇,她从未见过外祖母。

“还在的,只是那一口银牙……怕是已经掉光喽。”

沈若筠疑道:“那我为何从来没有见过她?”

“你外祖母现在与你舅舅一家都在两浙路,不在汴京住着。”佘氏想到此,低声叹道,“早些年,两家人也有些误会,便不大来往了……但是她若是见过你,一定也会喜欢得紧。”

沈若筠嗯了声,不再提外家了。她挨着佘氏坐着,将心下疑问道出:“祖母,当初我娘生我时,你知道是个孙女……是不是很失望?”

“那时候哪管得到你是男是女。”佘氏摸着她的手,“我生平不信佛也不修道,那几日却拜了所有神仙,只求你娘与你平安就行。”

见佘氏想起早逝的苏氏,面露哀哀神情。沈若筠靠着她,故意逗她开心:“那祖母当时怎不把我当个小郎君养呢?你瞧我,长得这般有灵气,若是扮成男儿郎,定是汴京最俊俏的小郎君,还有那周家三郎什么事儿。”

“小脸皮怎么这般厚。”佘氏果被沈若筠逗笑了,“那时你姐姐比汴京这些小子都强许多,我作甚要瞒旁人我家又得了个小听澜?”

“您若说我是个小郎君,他们便不敢打吃我家这个绝户的主意了,耳边岂不安静许多?”

“这如何隐瞒得住?你现下还小,看不出什么,再过几年便不一样了。”佘氏正色教导她,“女子又如何,并不比男子差什么。自身有本事,何须装作是男儿呢?”

像是要印证佘氏的话一般,小身子圆滚滚的沈若筠过了十岁便总开始觉得吃多少都饿,陆蕴索性每次给她的茶点盒里多放两个清煮鸡子,十分顶事。除此之外,早晚厨下还会送热牛乳来。

也说不清是哪天蹿起的个头,竟比齐婆婆还高了些。

除了饿,长身体这段时日也有旁的烦恼,还不好与陆蕴说,只能悄悄跟艾三娘讲。

艾三娘于是这些日子再来给她上课,便会炖些药膳带来。虽是药膳,却也十分美味,沈若筠自己喝些,还叫早园与节青一起。

艾三娘故意笑她,“怎么不多喝些?不是嫌肿痛不舒服么?”

“三娘真是……”沈若筠羞红了脸,揭过这一篇,“三娘还是上课吧。”

“饮食上吃些清蒸的,也少吃些糕饼甜食。”艾三娘翻了书继续道,“不然要是长了痘痘,不好看便算了,一碰还疼,到时候可够人烦的。”

沈若筠心下一动,想着再去女学上课时,要告诉赵玉屏。

艾三娘打量她这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越看越满意:“我们二小姐,再过一两年,定会出落成一个大美人,啧啧啧。”

“那可算了。”沈若筠咦了声,不在意道,“我若是在学里容貌最为出挑……孔先生必会说我不修容德。”

说着,她还模仿着孔先生的语调,讲给艾三娘听:“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不以骄奢之姿,浓艳之态……”

艾三娘听得身上发毛:“这是哪门子的歪经?你看汴京城论亲事时,谁家不打听女方容貌如何,还要安排相看呢……若长得好看是什么不修容德之事,做什么还要打听呢?”

“孔先生是个有意思的人,将自己框死在规矩里便罢了,还要写书著作,想将天下女子一道框死。”

艾三娘也不读这些带“女”字的书物,“我娘以前也看不上这个,她说若真是道理,不会写成规矩,反而被世人追捧;可规矩偏总喜欢伪作道理,啰嗦上一大篇,没理之事,偏要叫世人都遵守。”

沈若筠点头称是,两人上完课。沈若筠又与她讨些祛痘的药膏,打算带给赵玉屏。

艾三娘面露难色:“你叫我写个方子还行,这药膏我倒是没制过,不过我娘以前最爱调弄胭脂粉膏,我回去查查。”

“三娘的娘亲定是极美。”

“倒也不是,只她就喜好捣鼓这些,还最讨厌‘女为悦己者容’这个说法,她说女子追求美应是悦己非悦人,无须在意旁人眼光。”

沈若筠倒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觉得很有意思。

转眼又到上学的日子。

赵殊办这个女学,随着他这几年辛苦耕耘只再添一帝姬,变得越发可有可无。从上至下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故而只收了一届学生,也无人和他提招生之事。

六个女孩儿在如琢厅里朝夕相处,偶有争执,被罚了也相互不服,但总是一处上着课,功课不再那样难时,她们也一道春赏百花,冬会初雪。

白驹过隙,慢慢地由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一点点变成明眸善睐的窈窕淑女。

至少在沈若筠看来,赵月娘赵香巧已是窈窕淑女,正如《诗经》里的:“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曾经的小儿部,沈若筠人如其名,抽起节来最为厉害,一转眼比两人都高许多,赵玉屏长高也长痘,为此很是苦恼。赵多络比两个人都瘦小,沈若筠觉得一阵南风就能把她刮走,身姿也最为翩跹。

三个帝姬不再作同样打扮,赵月娘虽不敢梳牡丹髻、高髻等夸张的发型,但总有些小心思在上头。因着赵香巧也是如此,两个人午休时便总凑在一处,聊哪个缎子做裙子最好看,什么样的步摇既好簪流苏又不易打结,还有诸多调脂弄粉之事。

上午课毕,沈若筠照旧与赵玉屏、赵多络一起在廊下吃点心。三人正聊着牛乳糕饼,忽见赵香巧从厅内走出,袖子甩得呼呼带风,赵玉屏叫了她一声,她却只若未闻,去了后院。

“她这是怎么了?”赵多络问赵玉屏,“早间我见她与屋里那个,竟是一句话也未说。”

三人一道讲话时,不必指名道姓,便都知道是谁。往日赵月娘和赵香巧最为要好,故而早上大眼瞪小眼时,沈若筠也注意到了。

“昨日她与母妃一道进了宫,估计是在宫里闹不愉快了吧。”

赵玉屏不甚在意,她对探究“赵香巧和赵月娘为何不和”的兴致,还没有研究“松瓤糕为何这般软”来得高些。

吃了些甜的糕饼,沈若筠忽想起来今日还带了一包鹿脯,是庄子里送来的肉,拿蜜料酱汁腌过后烤制了,切成了小块状,吃起来十分方便,又极是美味。

只她刚往回走了两步,就听厅里赵淑和正在劝赵月娘:“都在一处读书,何必闹得这样难堪。”

赵月娘低声抽泣:“我也不想,只是想到沉表哥要娶她,心下难受罢了。”

“你也拿出些手段来呀。”赵淑和道,“周家是你外家,想要搅黄这桩亲事,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沈若筠听得一怔,最先想到的是周沉居然要当赵玉屏的姐夫了。

赵月娘不说话,赵淑和给她出主意:“你与娘娘闹一闹,叫娘娘出面搅合了这桩婚事,不就好了么?”

“自五年前舅舅家被贬,母后便管不了周家什么了。”赵月娘垂泪叹气,“你看这学里,除了你我,都未缠足……说不得偏偏只我两嫁得不如意。”

赵淑和道:“你也别如此想,多络也是帝姬,与我们一样……若真论起来,沈家那个还不如我们。”

沈若筠听得嘴角一抽,这怎么还有她的事呢,她往日与赵淑和相处十分和气,还以为她最为随和,想来不过是装得好罢。

“我还能如何多想呢?母后都死了心,要给我相看驸马了。”赵月娘幽幽一叹,“汴京子弟便是宁愿娶寒门妇,也不肯尚帝姬。”

沈若筠听得也只余一声叹息。

赵殊的祖父高宗皇帝赵奕曾颁过圣令,“男过十五,女有十三”就可以谈婚论嫁了,十三嫁女的也有,及笄后成亲的更是大有人在。只赵月娘与赵香巧这样,年满十六还未定亲的极少。

抛开周沉,沈若筠也能理解赵月娘为何看赵香巧不顺眼。她与赵香巧在太学里一处上课,论起来一个是帝姬一个是宗姬,赵月娘样貌、才情都胜过赵香巧许多,可唯独这婚事上,反不如赵香巧如意。

尚了帝姬,便一辈子只能做驸马都尉,秩从五品。莫说那些想在朝中有所建树的勋贵子弟,便是十年苦读一朝入仕的寒门子弟都避之不及。

沈若筠觉得,将驸马都尉定为空职,提防的不是驸马,而是帝姬。前朝不仅有公主参政,还有女子当皇帝的,怕是为了规避帝姬参政,才如此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