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城夹河为两城,雉堞卑小,兵士登嘉岭山瞰城中如画。
彼时范雍求神问佛之地,不知何时已建起了青瓦白墙的房舍,山顶石壁上所题“嘉岭山”三个大字凛凛生威,再不似从前的偏僻冷清。
房舍里琅琅书声方停,陆陆续续有人出门下山而去,细看之下,诸人皆是豪放粗犷,作军汉打扮——此处正是新建的嘉岭学院,自此学舍落成,三军子弟受教而得进益者甚多。
狄青和李宜二人也并肩下山来,方才走到那石壁跟前,李宜望着壁上大字叹道:“范大人这字可写得真威风,真有些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势。”
狄青笑道:“到底还是心里有底气,写起字来才有这样从容的气势。”
——自四月里下达了修寨屯田的号令,将士民众都风风火火地干起来,待承平、永平二寨和青涧城齐齐竣工之后,判官事种世衡种大人亲临招抚羌人,短短四月,属羌归业者已达万户。
时至仲夏,延州数寨的春小麦已金黄一片,亟待收割;嘉岭山及城外各寨堡的烽火台也已然落成,至此,延州内可自给粮草,外可传递敌情,自然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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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狄青仍在屋里读《左氏春秋》,听得门上响了两声,抬头却见是范纯佑来了。
还不待狄青开口相问,范纯佑便愁道:“保安军抓了一伙二三十人,全是贩卖私盐的良民,范大人还在为难、不知要如何处置。”
狄青奇道:“陕西境内只解县有盐,保安军的民众哪里来的私盐?”
范纯佑回身掩了门,这才道:“那伙人手里不是土盐,而是极纯极好的青白盐。”
陕西境内多盐碱地,民众无以为耕而多私煮土盐而卖之,饶是解县盐池所产之盐也少有纯净无沙的。
狄青一听这话、心里明镜似的,低声道:“是西夏走私来的青盐?”
范纯佑点了点头,忧心忡忡道:“官家登基以来,盗卖私盐之罪比之前朝愈发严苛,而贩青白盐之罪更是‘不宜多少皆抵死’,不料约束越密而冒禁之事越频繁,实在是防不胜防。”
狄青好奇道:“他们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顶风作案,莫不是其中有大利可图?”
“如今盐铁之事愈发混乱了,贪官污吏将泥沙、硝石混入官盐充数,即便如此,半斤之数也要卖到五十钱;而保安军民众手里的青盐,纯白不杂,一斤仅仅三十钱,只怕走私之价更低。”范纯佑又是忿然,又是无奈。
见狄青瞠目结舌,范纯佑接着道:“不仅如此,此次查处私盐所获赃物不下百斤,西夏虽据盐池之利,却也是禁止民间煮盐、施盐铁专卖之政的——这样大量的青盐流入我国,只怕是西夏官政所为。”
狄青听得半知不解,坦然道:“我不懂盐铁朝政之事,但此番捉拿私盐贩子,若因人数众多得了赦免、便是纵容此等风气,只怕往后会更加猖獗。”
“太宗朝时,夏国王李继迁也曾在边境大量走私青盐,太宗皇帝就是如你所说、雷厉风行地处死了私盐贩子,”范纯佑摆了摆手,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意味,“但查处走私之事耗费人力物力不说,反倒使得边境诸羌户汉户奔逃入西夏境内、背离了大宋。”
狄青俯首沉思,喃喃道:“种将军好容易才招降了四野羌户,若是处置不当,只怕往后要笼络蕃族势力是难上加难。”
两人半晌也想不出个对策,范纯佑颓丧道:“听闻去年税收一万两千万贯,盐税就占了六成;如今战事吃紧、军资耗费巨大,盐铁部各位大人想尽了办法来收紧盐政、充盈国库。
西夏的青白盐若是源源不断地走私进来,那便是将大宋国库里的钱送到党项人手里去,那便是咱们的百姓替敌人养着军队,何等荒谬!”
狄青仍旧垂着头沉默不语,忽而抬头问道:“因私盐之罪而叛逃者多是蕃户,若是蕃汉分而治之,天成你以为如何?”
“范大人也这样说——蕃汉分而治之,只是仍在考量此事。”范纯佑闻言精神一振、挺直了背脊凑近些。
“羌户居于山野、无需仰仗朝廷的庇佑,自然是谁给了好处就依附于谁,”狄青同他解析个中道理,“可汉人不同,汉人乃是世代定居,为了区区几斤盐而叛逃入夏,只怕还没有那样的胆量。”
“若能分而治之,一则可收拢蕃族人心,二则也可打击走私之举。但若是蕃人听机而动、大肆贩盐,又该当如何呢?”范纯佑仍是愁容不改。
狄青叹道:“我不懂这朝政之事,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
范纯佑拍拍他的肩,笑道:“狄大哥能同范大人想到一处去,何必再自诩不懂政事?”
狄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若无丝毫长进,实在对不起范大人亲授《左传》了。”
......
九月里秋风瑟瑟而起,正好翻过左传鲁襄公的执政的三十一年;这一年,左丘明记下了子产不毁乡校,因“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
狄青读罢掩卷沉思,问道:“国人议论朝政,子产非但不禁止,反而认为应以国人之喜恶作为政策施行的参考,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范仲淹笑言。
“若依此理而论,如今边关百姓走私青盐而盗卖,官家非但不能惩治他们,反倒应该整治官盐乱政以满足国人所需?”狄青联想起此前范纯佑所说之事,不由得发此一问。
范仲淹解释道:“不满官府所为,大可鸣冤、上表、请奏,保安军众人为申民怨而无视国家律法、肆意妄为,既有违法之举,必当依法惩处;但朝廷官员却要从中听出民怨所指,借以自省上谏、整治内政。民怨归民怨,犯事归犯事,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狄青如醍醐灌顶,试探着问道:“末将冒昧,请问大人是如何惩治犯事之人?”
“汉户贩青白盐者皆抵死,所获脏盐则充公补给、缓解官盐紧俏之急;二来,能告捉私盐者则别理赏钱,将怨民分而破之。”范仲淹抚须而笑,“而蕃户贩私盐之罪愈减,加之以利许之,自然收归其心。”
狄青闻言叹服,又听得范仲淹道:“前几日经略判官尹大人说起、要借调你往泾原路,如今正好读完襄公,等你从渭州回来再读昭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