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舆图不像从前家里那一张、旧迹斑驳,图面似乎也详尽了许多。
贺兰不着痕迹地转开眼去,垂眸笑道:“从前祖父教的,都快忘干净了。公主今日是看些什么?”
贺兰氏从前是豪族,贺兰的祖父受了恩惠能留下一两张舆图也是常事。
百花见又提了不该提的,忙佯作无意道:“近来吐蕃重新开辟了古吐谷浑路,西域客商绕道河湟可直趋汴京,旧时这路因战乱荒废了,如今倒比丝绸之路还热闹了,当真是天行有常。”
贺兰媚眼一抬,好奇道:“公主也想重建丝绸之路?”
百花望着那舆图摇摇头:“如今两国交战,要越过横山去,除非人人都长了翅膀。”
贺兰饮了一口茶,笑道:“那倒也不必,咱们越不到横山那头去,让宋人越过横山这边来就是了。”
百花闻言微微一怔。
两人说话间白芷已封好了信递给雪儿,贺兰盈盈福礼道:“贺兰学识浅薄,方才空口妄言,还请公主莫怪;既得了书信,贺兰便告辞了。”说罢由白芷领着去了。
微微泛黄的舆图之上,横山如同蜿蜒的伤口。
百花静静地看着横山山脉,原本紧蹙地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是了,他们越不过横山,宋人却是能越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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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李元昇下朝回府、白蒿早已等在门上了,忙请他往皎月斋用饭。
小院儿花厅里摆着一桌子新奇菜式,李元昊笑道:“怎么今日吃起槐花宴来了。”
百花正在一旁净手,听了转头笑道:“再过十来天这花便要开败了,趁着鲜嫩的时候摘来吃,免得糟蹋了。”
说话间瑾瑜递了帕子过来,李元昇接过来擦手,笑道:“你爱吃槐花麦饭,往年还要指望着翔庆军送来,如今这一园子都任你吃了。”
瑾瑜笑道:“厨上也知道公主好这个,特蒸了两屉备着。”
李元昇心下虽觉着两屉也太多了,却仍是笑道:”既是公主喜欢,多做些也无妨。”
白蒿听了吃吃地笑,百花只当做没听见,擦干手往一旁落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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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槐花菜式、并两碗凉着的汤羹,百花端起青瓷的小碗来,用瓷勺轻轻拨弄,瞧见里头一枚枚小小的花样儿,心里登时暖暖的。
她小的时候、每每到了春天,小炉子上的砂锅里就咕咚咕咚地滚着鸡汤,鲜美的香气飘得满院皆是。
娘亲将小桌抬到院子里,压出梅花的汁液来和面,白梅和出白的面团,红梅和出粉的面团,和好的面团下了剂子,擀得薄薄的、用小刀刻出花样子来。
一篓子小饼儿带着梅花的香甜,用清清爽爽的鸡汤一滚,她一顿能吃下好几碗去。
她怔怔地想着,低声笑道:“如今兴庆府也时兴这样的吃法了。”
“说来还是咱们府上的厨娘先做的,去年冬日里做了几回梅花汤饼,众人看了都喜欢;不想今年入了春,外头也兴起吃这个。”瑾瑜带了几分得意,笑道,“厨上想着王爷和公主都没赶上,便拣巧儿做了这槐花汤饼来凑趣。”
李元昇奇道:“兴庆府近来才时兴的,阿皎早吃过了不成?”
“从前还在宛州的时候便有了,到季了满街都是叫卖的。”百花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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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晴照当空、万里无云,夜里也是月明星稀,清冷的月光照得小洞庭里满目清晰。
水面平滑如镜,倒映出夜幕中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好似玉珏一半。
李元昇同百花二人从梅园里挂了清出来,悠悠地往湖心亭去。
百花心里装着事,一路上都垂着眸子出神,哪有往常的活泼爱笑,李元昇见了问道:“怎么非要这会儿来?”
百花心不在焉道:“爹爹白日里忙着,只怕哪日又接了差使、要回河西走廊了。”
李元昇伸手摸摸她的头,叹道:“阿皎,国事繁杂.....洪州边上的部族发了疫情,今日诸位大人都被留在宫里了。”
百花本没有半分怨怪父亲的意思,不过是睹物思人、触景伤情,心里又记挂着青唐路的事罢了。
此时听见洪州发了疫情,她忙道:“洪州发了疫情?可有分派太医去救诊吗?”
李元昇长叹一声:“太医院无人能治。而今之计,只能封锁城池、安顿部族,遏制疫情的扩散。”
太医院众人食君之禄,本不该用这样的借口来搪塞,百花闻言又惊又怒:“无人能治?疫情一发便是成千上万的百姓流亡,太医院就这一句无人能治吗?”
李元昇转头摸了摸她的头,叹道:“阿皎,生在大夏国,太医说无人能治,便是药石罔及了;不然,先帝太宗也不会病入膏肓、含恨而终。”
百花经这一提,骤然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来——
那时候她刚踏上大夏的国土,爹爹说老国主重病在床、情况危急,谁知这一病,竟病到了不省人事,病到了赵永哥谋反、陛下即位。
而今想起来,先帝正值壮年,怎么会连一场时疾都抗不过呢?
李元昇见她双眸失神,忍不住低叹道:“生在这样的土地上,生在这样的民族里,光是活下去都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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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百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珊瑚听见动静过来撩了帐子,柔声问她:“公主不舒服吗?”
百花微微起身,珊瑚忙伸手扶她,又取了只白鹅绒的软枕垫着,好让她坐得舒服些,百花阂眸道:“我心里装着事,睡不着。”
珊瑚尚且不知洪州发了疫情,只当她还在为重建丝路一事烦扰,只得宽慰道:“公主也不必这样忧心,从前边境上没有榷场的时候,咱们党项人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可见不与他们贸易也不碍事。”
百花叹道:“今时不同往日,战时耗费巨大,河西也不算富庶之地,只怕很快就供养不起这样多的军队了。”
珊瑚偏着头认真地想了想,恳切道:“奴婢也不懂这些,公主要不明日去问问野利先生吧,野利先生是两朝元老了,一定知道很多事情。”
百花登时如醍醐灌顶,她心里打定了主意,便撤了枕头复而躺回去、又道:“你去开一点窗,有些凉风吹着好睡些。”
珊瑚上去将那窗透出一条缝,替她放了帐子、吹了灯,仍到外间守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