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岁重的视线也落在那些罐子上。
下一秒,似乎是有几股白烟从罐子里涌出,落在地上后,就变成了一群女鬼。
这些女鬼除了皮肤格外苍白以外,样貌跟正常人区别不大,也没见到什么青面獠牙狰狞恐怖的鬼相,并不吓人。
只不过,她们的身体都有些半虚不实的感觉,轻飘飘的好像被风一吹就会刮走一样。还有一两只女鬼头发很长,拖曳在地上湿漉漉的,似乎还有水痕,仔细看去的时候,就会觉得其中透露出一种诡异感。
女鬼们也没想到城隍爷会突然让她们出来见人,而且他的语气里还有些……让她们尊敬这位表情严肃的活人青年的意思?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的。
不过,当她们真的站得近了以后,又觉得城隍爷的吩咐挺正常的。
尤其是覃愫和李三娘,即使她们都是鬼神了,在这个严肃青年的面前也有一种敬畏感——甚至这种敬畏不需要城隍爷暗示,都自然产生。一转念她们又明白了,或许正因为这青年是特殊的,所以城隍爷才暗示她们要尊敬呢?
心里乱七八糟地转过很多想法,女鬼们还是很正经地跟宗岁重问好的。
宗岁重也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
阮椒这才说:“前两天我在郊外的山里捉来上千只被困在人面豆里的冤魂,但有些确实冤枉,有些身上也不乏罪孽,还有魂体残缺的……种种情况,不一而足。所以今天叫你们都过来,是要好好地审一审,而我之前神力用得过多,剩下的已经不多了,这两天凑过来的也只有那些,现在都得用在开启神目和一一镇压上。学长今天是来给我镇场子的,之后审讯时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这又没及时反应,你们就按学长说的去做。”
宗岁重没想到阮椒有这个想法,诧异地看向他。
阮椒朝他笑笑,说:“学长不会以为镇场子就是随便坐着吧,还得应付突发情况的。虽然学长你没做过城隍,可你是董事长嘛,应对危机肯定比我强。再说我也就是怕有个什么万一,没事肯定不把活儿推给学长干的。放心吧。”
宗岁重并不是这个意思,但小学弟既然笃定了,他也就不多说什么。毕竟,如果真是冤魂过多,导致小学弟分身乏术,也不用女鬼们听他的命令,只要她们因为小学弟几句叮嘱不看轻他不是鬼神,对他阻碍也行。
覃愫、李三娘等女鬼当然是听从了阮椒的吩咐,都是答应下来,然后对待宗岁重的态度也就更加恭敬起来。
阮椒朝两只女鬼做个示意。
霎时间,覃愫、李三娘摇身一变,就变成了高大而魁梧的牛头马面。
阮椒悄然看向宗岁重。
宗岁重的表情还是那样,只是瞳孔有点变化,能看出他不是一点也不惊讶的。
阮椒的眼里的笑意迅速闪过,然后,他端正了脸色,站起身,走回楼上。
宗岁重本来想跟着过去,随后反应过来,就停下了脚步,只是去检查了门窗,拉上窗帘,关上一楼其他房间的门等,之后才重新坐下,但他也并没有坐在中央,而是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没到一分钟,一个红色官服的人影就出现在了楼梯口,再一秒钟,已经端坐在大沙发正中了。
阮椒对宗岁重说道:“学长,我开始了。”
宗岁重点点头:“我坐在这里,有什么需要随时说。”
阮椒朝他笑笑,接下来,他的身上散发出一阵神光,整个人的威严甚重,跟平时在宗岁重面前的样子大相径庭。
宗岁重看见,阮椒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方古朴的大印,知道那就是城隍印,随后城隍印也闪动着跟阮椒身上一样的光辉,落在沙发前方的地面,再一瞬间,就有一只老人模样的鬼魂出现在那里,趴在地上。
阮椒的语气还算温和,但是说话的腔调就变得半文不白的了。
“老人家,你想必知晓你如今的境况?”
老鬼的脸上遍布沟壑,听了阮椒的话,抬头快速地看了他一眼,脸上老泪纵横。
“城隍爷!我们篱城的百姓好苦哇……您……求您给我们做主啊!”
阮椒说:“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说来,本官定不会叫那恶人逍遥法外。”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老人家想必也明白,眼下的年代已过去千年之外,先前本官见你等俱在人面豆中,且形貌有异,心生恻隐,方将你等释放而出。但本官先将你提出,是因你年岁长且意识犹存,你理应知晓该对本官如何陈情。”
老鬼深深地吸气,又用力地磕了两个头,才说:“城隍爷明鉴,草民明白。”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悲苦,慢慢地陈述,“草民等孤鬼,生前是篱城人,千一百余年前,我等原本在篱城务农耕种,安然度日。当时朝廷君上虽不算明君,却也并不昏庸,天下也算太平。然而当时却有数名皇亲不敬君上,妄图颠覆朝纲,将君上取而代之。不多时,那些皇亲引起各地混乱,朝廷派大军镇压,那些皇亲手下兵士如同豺狼,掠夺各地,我篱城,正是最先受害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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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城应该是千多年前一个很小的城镇,镇子上的人口也几千人而已,都是老实本分的性子。战乱掀起后,为了跟朝廷对抗,有一名皇亲手下的兵士经过这里,开始在镇子里大肆掠夺,糟蹋妇女,杀人无数。
一开始,镇子里的人只想忍到这一队兵士离开,就算解脱,但是这些兵士为了快活竟然久久不肯离开,还做出了很多惨无人道的事,让血流成河,渐渐地,就让这里的百姓忍无可忍。
后来,篱城人团结起来,跟这群兵士进行了对抗。
然而篱城百姓手无寸铁,那些外来的兵士不仅人数不少,还有大量的兵器,杀人的时候也非常残忍,很快就让很多篱城百姓死亡,尤其以妇女老幼死得更多、更快。青壮们被激起了血性,誓死对抗,也杀死了不少兵士,引起了兵士们更大的愤怒。
然而篱城百姓再愤怒,也仍旧不是这些兵士的对手,终于后来有朝廷的兵士经过,见到这里血气冲天,为首的将官更是一名心系百姓的,就暂时没有离开,帮助篱城百姓跟这些叛军对抗。只可惜,这些兵士只是零散的小队,人数远不如叛军队伍,幸好杀红了眼的篱城百姓不吝帮助,双方进行了非常激烈的死战。
战斗持续了一个多月,两方的伤亡都很惨重,最后叛军终于逃走,活下来的篱城百姓却只剩下了几百个,朝廷的零散小队中,活下来的人也不多。将死去的叛军抛尸在荒野,再埋葬了同城死去的百姓和朝廷兵士,剩下的篱城人在活下来的朝廷兵士护送下,搬到了其他城镇里。
整个篱城成为一座空城,等最后叛乱平息,天下百废待兴,篱城因为太过偏远,一时间也没人处理……
当时的玄门还很兴盛,世间多有游方道人四处捕捉怨鬼恶魂,超度亡灵,但是等一名玄门道士终于来到篱城时,才发现这里的田地中长出了人面豆,每一颗人面豆里都有一个冤魂,有篱城被杀死的百姓之魂,有相助百姓而死的朝廷兵士之魂,也有那些罪恶滔天却死在百姓手里而不甘的叛军之魂。
整座篱城,怨气冲天。
因为一直没能及时处理,而冤魂之间也有深仇大恨,所以道士发现人面豆跟他所知道的很不同,而他虽然擅长符箓,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超度这些冤魂,可要是请其他擅长超度的道友过来,恐怕也是个浩大的工程,在这样的混乱里,并不方便行事。
于是,这道士用了搬山赶海的本事,把种了人面豆的几块田地赶上山,又赶着那山峰,来到了京郊外的群山之内,并用两块竖起的山壁刻录无数镇符,形成锁链,将所有的人面豆封禁在其中,让这些怨气不至于到处弥漫。
道士原本想着,等过段时间就广邀擅长超度的同道过来,一起处理这些冤魂的事,可他离开之后就没再回来,人面豆们也就一直封禁在这一线天里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镇符的力量再强,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有削弱,尤其是每百年总有特殊天象,遇上冷月凌空的时候,月光的力量变得阴寒,对镇符的损耗就更大了。
而等神祇陨落后,镇符的力量再次削弱,人面豆甚至能吸收一些月光的力量,让它们产生更大的变异,也让它们抱着生前的执念,本能地开始争斗。
几十年前,有活人来到山里,接近了一线天,被人面豆们发现,其中叛军的那边产生恶念,引诱活人进入一线天,在这活人因为诡异的人面豆们而吓得精神恍惚时,就有一颗人面豆悄无声息地寄生在活人的脑子里,跟着活人一起出去。
只是,人面豆到底不是真正清醒,还没来得及吞噬活人就被发现了异样,被送到当时最有名的道观里。那时的道士找到古法,驱逐人面豆并焚烧,人面豆提前发现逃走,在被道士追逐的过程中,掉下了山崖。人面豆一旦寄生,人死了它们也就崩溃了,可毕竟差点占据了人身,让很多叛军人面豆产生了更大的恶念……
这些年里,总会有活人接近这山时,意志稍不坚定,就被引诱进去,只是数目不多,没有引起太多注意而已。往往还有一些人面豆寄生以后控制不好,发生种种意外,让活人栽倒进人面豆田里,被叛军人面豆吸干了血肉;也有人面豆寄生失败,跟人一起血崩而死。
温泉山庄附近荒山的灵异传说,正是因为这些变异的人面豆而产生。
而且,吸食了生人血肉的叛军人面豆力量也越来越强,另外那些人面豆并不做这样的事,反而因为叛军人面豆的残忍想到自身,滋生了更大的怨念,也同样增强力量,始终能跟叛军人面豆旗鼓相当。
高昌也是被叛军人面豆寄生的,他在出来散心时,往旁边的山林走了走,就不知不觉间被迷惑,进入了一线天。
第137章 接连审讯┃漫长的审讯……
叛军人面豆也一如以往,在一番争夺以后,有一个人面豆趁机寄生在高昌的脑袋里,而高昌眼睛的变化,就正是人面豆寄生的特征了。
寄生以后,还没等彻底取代高昌,人面豆就已经带着高昌离开了一线天,高昌残留的本能驱使下,让他回到了温泉山庄的房间里,也因此让王子新发现了不对劲,接下来,王子新找到张经理,引起了后面宗岁重和阮椒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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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鬼趴跪在地,好不容易说完了这一切,那张老脸上就又出现了强烈的期盼。
“城隍爷,我们这些篱城人、帮助我们的朝廷队伍生前跟那些叛军死战,死后怨念不散,也是一心要跟他们死战而已,并没有产生过害人的心思。尤其是刘先锋,他秉性正直,从来冲杀在前,却绝对没有因为横死而变得面目可憎。草民请求城隍爷明鉴,也愿意与那些叛军对峙!请城隍爷相信草民……”
阮椒听他说话,也观察他的表情。
神目之下,没有谎言,这老鬼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确实句句都是真的。
既然这样,阮椒对这老鬼的态度当然又好了一些——这些篱城的百姓们,说冤枉就真是很冤枉了。
“你放心,本官自会为民做主。”他笑了笑说,青面獠牙的脸上,神情居然很和蔼,“因是那些叛军强攻你等,你等被迫反抗,因此枉死,故而不会以杀人之罪判处你等。之后本官先行将篱城百姓一一审问,若是不曾身负罪孽之人,也如你一般,无罪释放。”
老鬼听了,感激不已,用力地磕了几个头说:“多谢城隍爷,城隍爷英明!”
阮椒见他激动,顿了顿,说道:“这件案子有本官做主,你魂魄俱全,也该放下心中怨气,早日投胎去了吧?”
老鬼一愣——“投胎?”他陡然睁大眼,“草民还能投胎?”
阮椒正色说道:“自然可以,你等不过是被迫困在人面豆中,怨气不散,方才错过鬼门,在世上逗留千年。眼下判决已出,你理应前往阴间投胎。自然,本官事务繁忙,这为你开启鬼门的机会,也独有现下罢了。若是你不欲投胎,之后若再反悔,本官怕是分身乏术了。到那时,你若还想投胎,便只能在鬼节时,请求那玄门中人相助……且也未必能够如愿。”
打开鬼门送他们投胎是城隍的职责不假,可要是每一只鬼魂都给他们机会反反复复拖拖拉拉不做决定,现在鬼不多的时候还能做到,以后鬼多了可怎么办?不说别的,就说这回的几千只鬼,要都犹犹豫豫的,他哪有那么多闲工夫随叫随到?城隍爷不要面子的哦。
于是,这回阮椒是下定决心,那些没罪名的都得尽快去阴间,要是一时想不通的,那就留着慢慢想,等待以后的机会吧。
老鬼对阮椒的说法接受良好,他是很久以前的封建鬼,光是阮椒现在给的机会就足够让他高兴了,哪里还敢有什么不满的?
当即老鬼就重重说道:“草民愿意投胎,多谢城隍爷为草民做主!”
在阮椒的目光下,这老鬼身上的怨气肉眼可见地消退,很快跪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只魂体不算很凝实的苍老鬼魂了。被人面豆困住,到底还是对他有所损耗,让他一点也不像是千年的老鬼,可也能是个普通鬼魂,来世也一定还会是个普通人。
对于这种冤魂而言,这样的结局已经相当不错了。
老鬼恭恭敬敬地给阮椒磕了个头后,阮椒打开鬼门,老鬼就走进里面,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阮椒再次释放出一只鬼魂来,这回是个神态凶戾的少妇鬼,十指尖尖面貌扭曲,满腔都是仇恨的模样。他自然是先看她身上有没有罪孽,发现没有,再像是审问老鬼时那样,审问这一只女鬼了。
女鬼从焦躁到安静,说出了自己的冤情。
她也是篱城人,死得尤其凄惨,是在叛军进城以后,被他们轮流糟蹋而死的。在她死后,她的丈夫跟叛军拼命,也被杀死,她的父母公婆向来和善,却也因为夫妻俩的“不识相”,被残暴地杀害了。
等成为变异人面豆以后,这只女鬼冲锋在最前方,撕咬起叛军鬼魂来正是一把好手,每一次撕扯下来的魂体碎片都被她用力咀嚼吃了,尤其她见到的那几个糟蹋过她、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脸时,就一心奔着他们报仇而去,恨不得将那几只肮脏的野狗全都撕成碎片,嚼碎了入腹!
死后这女鬼怨气冲天,实力也是人面豆中相当强大的。
不过,她除了自己的仇人以外,也没有害过人。
阮椒判她无罪释放,可以选择是否进入阴间投胎。
女鬼犹豫了很久,还是答应了。
这辈子她的遭遇太惨,因为一腔怨气始终留在世界上,过往的记忆就会一直折磨着她,所以她宁愿去投胎,洗掉这辈子的记忆,重新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
阮椒当然是没有异议,立即打开鬼门,让她也走进去,消失在里面。
紧接着,又是一只鬼,这回的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死后变成鬼魂心思往往很纯粹,在他们临死前忘不掉的东西,也往往都会成为他们变成鬼后一心一意要追寻的。
不过,在知道自己可以去投胎,而且手里主动侵略篱城、有人命在手里的叛军也会受到严酷的惩罚后,他也安稳地去投胎了。
再然后,阮椒一次叫出了七八只鬼,由牛头马面、那些鬼兵分别站在旁边看守。
还是先用神目瞧一瞧,身上没罪孽的就在一起,有罪孽的当然就会先收起来,不过这七八个都是普通篱城百姓,很快就在阮椒的安抚下,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当年的情况说了一遍,同样没有撒谎。在说出了所有能提供的消息后,他们的怨气也在阮椒的承诺中消失,然后也跟前面的鬼魂一样,迫不及待地要走进鬼门,要去投胎了。
又有第二批鬼、第三批、第四批……
每一批阮椒都挑选的是魂体没受伤的、属于非叛军一方的鬼魂出来,先审问,陈情重复地方跳过,加快审讯的过程……之后很快做出审判,凡是没有罪孽在身的,只要他们愿意相信他整个城隍爷会给他们伸冤,自行消除掉身上的怨气,他就统统都打开鬼门,让这些冤魂能够顺利进入阴间。
渐渐地,阮椒送走了两三百只完好无损的、没有罪孽的鬼魂。
这些鬼魂清醒之后,竟然无一例外,也全部都选择了进入鬼门。
阮椒原本还有点诧异的,不过后来就想明白了。
目前送走的绝大多数都是篱城人的冤魂,对于千年前的百姓而言,能够有官员愿意为他们做主就很好了,至于曾经至死不休的争斗仇杀而产生的本能和怨恨,早在城隍爷表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身有罪孽的人时,也都心甘情愿地散去。
也因为这些百姓的信任,让阮椒的心里发酸,同时而已越发决心,这一次的惨案里,不论什么原因害过人的冤魂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要给与足够震慑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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