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民的老婆有着一头卷发,和一张圆的不可思议的脸,刘一民受伤的事情一直瞒着她,害怕她担心,直到终于自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情况渐渐好转,才告诉了她。
“救国,救国,就知道救国,家里米缸都快没有米了,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真是幼稚,你这种小人物能救什么国?”刘一民的老婆恨恨地磕着瓜子。
沈月眉笑笑。
刘一民的老婆说道:“你能理解陈振中吗,什么民主,解放的?”
沈月眉说:“我听振中说起过,他们的理论和信仰,他们是代表工人和农民的队伍,反抗的目标是外国侵略者。他们中间,即使是高官,也不像现在的国民政府那样,住着花园洋房,花着现大洋,养着姨太太,家里家财万贯。他们,是一群靠着信念生活的人。”
“信仰,信念?”刘一民的老婆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道,“这些都是假的,就像古代,打天下时全说为了百姓,当时或许真这样想,不过,等到坐了江山,那就是为了自己和子孙后代了。历朝历代,商周明清,哪个不是?”
“就算是吧,”沈月眉说,“可这个世界需要改变,所以需要陈振中他们这样的人。以前,我在北平,那时候是北洋政府,士兵警察随意打人伤人,税重得百姓苦不堪言,稍稍有点钱权的便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后来,来到大上海,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流浪的孩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乞丐,许多工人挣扎在生死线上,可在他们身边走过的,许多一出手就是几个大洋小费的富贵人。这个世界黑白颠倒,一加一等于除了二之外的任何错误答案。好人和正义都埋在地下,倍受迫害和残杀,而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的却是统治者。如果,能有很多人像振中他们那样,这个世界或许就会改变。我不懂得政治,我只知道生活,我只希望有一天,一睁开眼睛,是一个美好的世界,秩序井然,温暖和睦,没有暴政,没有强权,没有战争,大上海再也没有那些流浪的孩子们,每个人都能吃饱穿暖,从夜场出来的达官贵人,可以对黄包车夫礼貌相待。”
“世外桃源,大同世界,”刘一民的老婆笑笑,说道,“你才多大,看你的样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说起话来来好像已经过了半辈子似的。”
沈月眉笑了,觉得这话似曾相识,想起韩景轩曾经调侃过她:小丫头,才十七岁,说起话来,像七十岁的。想到那个眼神桀骜,嘴角微微上挑的男人,他其实很可爱,她不由得笑了。
沈月眉说:“其实,你还是爱他的,对不对,不然你为什么不离开他,还心甘情愿为他洗衣做饭?如果他天天就想着和你腻在一起,你还看得上他吗?你嘴里抨击着他的爱国,其实心里还是赞同的。”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其实,她们是一样的,爱的那个人有梦想,他追求他的梦想,实现他的英雄梦,而她就追随他的脚步,这就够了。即便亏欠她的幸福,她依然甘之如饴。
“滴滴”后方的汽车不断鸣笛,沈月眉疑惑地回头看看,自己一再闪躲,可汽车还是不依不饶。她回头看着车窗,后座上那个男人,隐约的脸透着几分面善。
汽车在路边停下,车门打开,一双黑色的皮鞋出现在眼前,紧接着,那男人弯腰走出来,走到沈月眉面前,充满磁性的声音在沈月眉耳边响起:“沈小姐,好久不见。”
朱柏君对沈月眉微微一笑。
朱柏君说道:“我要给你引荐一个人,”他压低声音,“她现在不方便穿军装,不过,她可是我们义勇军一枝花。”
沈月眉正疑惑着,打开的车门里,走下一个女子来,她第一次见到她穿旗袍,她自己也有点别扭似的,圆圆的脸庞银盘一样,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挂在上面。
沈月眉心内一阵激动与欢喜,她未曾细想,便上前紧紧抱住那女子,喊道:“秋姐……”
卢秋玲紧紧抱着沈月眉,喃喃说道:“月眉妹妹,我还以为你已经……”
卢秋玲捧着沈月眉的脸颊,仔细端详她,沈月眉觉得秋玲似乎和过去有所不同,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她依然那样英姿飒爽,虽然没穿军装,却挡住浑身不让须眉的那股英气,这股英气,沈月眉从小便崇拜不已,小时候读花木兰,偷眼看着雷厉风行的秋姐,她想花木兰应该就是这样子的。沈月眉不知道,这些年来,虽然从未想过得到陈振中,秋玲依然不断努力,识字读书,提升自己,这样才能离振中近一点。
“月眉,我真佩服你,你当初三年学完别人九年的课程,真是厉害,我是不行的,我太笨了。”姐妹两个执手漫步闲聊,秋玲对沈月眉说道。
参加义勇军后,军中女人本来就少,她又如此漂亮,功夫好,也能识文断字,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深受大家的喜爱。这或许就是她和从前不一样的地方,自信了许多。
晚上,沈月眉回家,看到陈振中站在窗前,他回头对她微笑,手里捏着一封信,他看了一眼沈月眉,又低头看看信,说道:“是罗娅写来的。”
沈月眉“哦”了一声,想着秋玲和罗娅这两个故人都有了音信,心内却有几分小小的不安,她一直都很羡慕罗娅,她那么高贵那么优雅,她似乎更配得上振中。
陈振中展开信笺,对沈月眉笑笑,说道:“她要结婚了。”
陈振中和沈月眉再次来到北平,同来的还有卢秋玲。之前,有几封无线电拍到沈阳秋玲手中,说在山海关的战役中,卢大哥受了轻伤,在北平总医院休养。后来,渐渐地音讯全无。秋玲不放心哥哥,于是同来北平探望哥哥的伤势。
坐在人力车上,沈月眉看着熟悉的古城北平,对这座古老的城市她有特殊的感情,这里到处都铭记着她曾经的青春年少。他们坐着人力车穿过天桥,穿过来今雨轩,穿过曾经显赫一时的将军府,穿过陈振中的母校,一路拣拾他们的回忆。
他们先去了北平总医院,探望卢大哥。
北平总医院,不时有受伤的义勇军来疗养,满眼都是裹满纱布的伤兵,白色的纱布上渗出红色的血迹,不绝于耳此起彼伏的**声,或长或短,听的人心里发慌。几个人逢人便打听卢海大哥的消息,有一个脸庞黝黑脑袋上裹着纱布的小伙子说知道卢海。
小伙子裹满纱布的脑袋上渗出一片殷红的血迹,他听说秋玲是卢海的妹妹,也是义勇军,便一言不发,睁着一双大眼睛,沉默地带领三人一直往前走。
在“太平间”门口站定,三人顿时脸色煞白,小战士依然一言不发,默默地带着大家走进去,秋玲浑身都在发抖,沈月眉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到自己的指关节因为秋玲剧烈的颤抖而咔咔作响,他们穿过一具具尸体,这些尸体有的放在床上,大部分堆在地上,一个挨一个。
小战士在一张床前站定,秋玲哆嗦着双手掀开白色的被单,她看到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那张脸很像哥哥,可秋玲怎么都无法把眼前这张脸和那个生龙活虎高腔大嗓的哥哥联系在一起,哥哥一向面色红润,可这张脸焦黄,哥哥脸颊黝黑饱满,这张脸的颧骨深深突起,哥哥那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这会儿却紧紧闭着。
秋玲噗通一声跪倒在哥哥身边,耳边听到沉默良久的小士兵说道:“我是卢大哥的部下,我们这支军队,一共一千多人,总指挥是卢大哥,现在,全军覆灭,只剩我一个人了。大约五六天前的一个晚上,我们得了急报,说敌人有骑兵五六百,步兵三千,要在深夜里经过我们的总部,攻打山海关。我们和敌人相比,力量悬殊,弹药也不够,有人提议让他们过去,我们在后面兜抄。可卢大哥不同意,他说,山海关那边只有华军一团人,深夜又不曾防备,一定会被敌人暗袭了去。我们不能失去山海关,危急华北,无论如何,我们要挡住要道,不让敌人过去,只要我们这里一开火,山海关的守军就可以准备起来,我们抵抗地越久,他们就准备地越充分。卢大哥说完,我们都沉默了,因为我们都明白,今晚,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日本鬼子人多,大炮也多,还有飞机,他们把我们围在里面疯狂扫射。我们守了围墙,等敌人到了火力够得上的地方,才放枪,就这样一直死守着不动,足足有两个小时。敌人一次次冲锋,我们的弹药就快要用完了。卢大哥拿起还剩下的最后一颗手**,说道,大家拼了吧,就带头冲了出去,他刚一出去,子弹就在他身上穿了好几个洞,可他还是咬着牙冲了上去,我们都紧紧跟着他冲了上去,很多人手持大砍刀,手起刀落,砍死了许多日本鬼子……直到天亮,山海关那边的军队,遥遥地发出炮响,卢大哥笑着说,太好了,他们准备好了,死了也值了。我命大,子弹擦着我的衣服嗖嗖过去,没打中要害,大家死的死,伤的伤,卢大哥来到医院没多久,就……”
秋玲终于忍不住决堤的泪水,她趴在哥哥身上,失声痛哭起来。沈月眉一手拉着她,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伏在秋玲身上恸哭起来。陈振中站得笔直,他的双眼专注地看着卢海,卢大哥,你是英雄!
那一夜,青白的月光下,三个人头靠着头,紧紧抱在一起,流尽了泪,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每个人眼前都是卢海大哥的身影,那个充满正义感,为朋友两肋插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脾气火爆的江湖侠客,那个没读过多少书,不懂得什么主义与信仰,却深明大义,为国捐躯的英雄!或许,平凡如他,注定默默无闻地淹没在历史洪流中。
陈振中更加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如果男人都像卢大哥这样,谁都无法侵略我们,即便没有人记住我们这些平凡的小人物,可我们的存在和死亡,都是有意义的!